和埃及人的这类强有力的生活象征相反,我們在古典文化的門前就碰到了它那种以泰然忘怀一切内心的和外部的过去为特征的风俗,就是,烧掉死者。在迈錫尼时代,从石器时代人們依次奉行的各种葬法中把这一葬法提升为一种葬仪,基本上还是陌生的;那时候的皇陵就說明了,土葬法被认为是格外光荣的。但是,在荷馬时期的希腊,就如在吠陀时期的印度一样,我們发现了一种变化,这变化来得很突然,它的根源只能是心理的,就是,从土葬变为火葬(伊里亚特詩中給我們充分描繪了这一象征性行动的悲悽),它是死在仪节上的完成和对于一切历史延續的否定。

从此以后,个人精神演化的可塑性就完結了。古典戏剧中很少有眞正历史的动机,就象少有内心演化的題材一样,大家也都知道,希腊人的天性是断然反对艺术中的肖像画的。直到帝国时期,古典艺术还只处理它們所习慣的事情,就是神話。〔11〕甚至希腊化雕塑中的“理想”人像也是神話中的,和普魯塔克式的典型传記一模一样。没有一个伟大的希腊人写出过任何可以为他的心眼整理某一方面的經驗的回忆,就是苏格拉底对于他自己的内心生活,也没有說过任何按我們所理解的意义来看是重要的語句。古典人的心理能不能对那产生一个巴尔其伐尔、〔12〕一个哈姆雷特或一个維特所須具备的动力发生反应,眞是大有問題。在柏拉图身上,我們看不出他的学說的任何有意識的演化;他的各种作品純粹是根据他在不同时刻的大不相同观点写出来的,他并不关心它們能不能和怎样才能連結起来。反之,在西方的精神历史刚一开始的时候,一部深刻自省的作品、但丁的《新生》就出现了。因此,在歌德的作品中,古典式的純粹现在确乎是很少的;歌德是一个什么都不忘怀的人,他的作品,正如他所自白的,只是一个单一的伟大懺悔中的片断而已。

雅典被波斯人毁灭以后,一切古老的艺术作品都被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我們正在从那里发掘它們),我們却没有听到在希腊曾有任何人为发掘迈錫尼或費托斯的遺迹操过心,以求确定某些史实的事情。人們閱讀荷馬的史詩,可是从不想到要去发掘特洛耶的山丘;如同舍利曼所干的一样;因为他們需要的是神話而不是历史。埃斯庫罗斯和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的著作,早在希腊化时代就已部分失传了。相反,在西方,那种文化中所固有和特具的虔誠态度,远在舍利曼前五世紀就已在佩脫拉克身上表现出来了;佩脫拉克是一个古玩、錢币、和手稿的优秀收藏家,是一个具有历史敏感的最好典型,他img視遙远的过去,熟审远方的景色(他不是第一个企图攀登阿尔卑斯頂峰的人嗎?),他生活在他所处的时代里,但基本上不属于他的时代。收藏家的心灵,只有从他对于时間的概念去考虑才能理解。中国人的收藏癖虽則色調不同,但更熾热。在中国,出門旅行的人无不孜孜追寻“古迹”和无法移譯的“道”,道是中国人生存的基本原則,它的全部意义来自一种深邃的历史感情。在希腊化时代,事物确乎也被收藏,被到处炫耀,但它們是被当作有神話吸引力的珍玩看待的(如同坡合尼亚斯所描写的一样),至于日期問題或目的問題,对它們根本就不发生——就是在埃及面前还是这样,那个埃及甚至在伟大的图特摩斯时期已經变成一座严格传統的巨大博物館了。

在西方各民族中,是德意志人发明了机械钟,发现了那时間之流的可怖象征,在西欧上空昼夜唱和的无数钟塔所发出的钟声可說是一种历史的世界感情的最惊人的表现。〔13〕在古典世界的无时間的乡村和城市中,我們看不到这种景象。直到伯里克利斯时期,一天的时間还只是根据日影的长短来估計的,只有到了亚里斯多德的时候,ωρα这个字才获得了(巴比伦人的)“钟点”的意义;在此以前,一天没有进一步的准确区分。在巴比伦和埃及,水钟和日晷发现得很早,但是在雅典,却等到柏拉图才給介紹了一种实际可用的漏壶,它只是日用品中的一件次要附属品,一点也不影响古典世界的生活感。

还应当提一下古典数学和近代数学之間的相应区别,这区别是极其深刻的,但是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視。古典数学看事物的现状,把它們看成量(magnitudes),没有时間。純粹现在,結果就导致了欧几里得几何学和数学靜力学(mathematical statics),而以圓椎曲綫理論(theory of conic sections)完成了它的理智体系。我們則看事物的变(become)和行为(behave),看事物的功能(function),結果就导致了动力学、解析几何,以至微分学。〔14〕近代的函数論是整个这一堆思想的指針。希腊人的物理学是靜力学,不是动力学,它从不知道时間因素的用途,也不感到时間因素的短絀,而我們則是按几千分之一秒进行工作的;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实,但从心理上看,它又是一件正确的事实。唯一没有时間的、非历史的演化观点是亚里斯多德的“隐德来希(entelechy)。”〔15〕

这就是我們的任务。我們西方文化的人是有历史感的,我們是例外,不是通例。世界历史是我們的世界图景,不是全人类的。印度人和古典人没有想到世界是进展的,一旦西方文明順次消灭以后,說不定就不会再有一种文化和人类,能让“世界历史”成为醒觉意識的如此有力的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