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我們的設想一旦达到了这种高度,下余的事情就好办了。有了这一观念之后,现代才智之士若干年来所热切地、但是徒劳地从事的一切个别宗敎問題、艺术史問題、认識論問題、伦理学問題、政治学問題、經济学問題就都可以获得参証,毫不牵强地,也毫不吃力地加以解决了。

这观念是一种只須充分明确地表达出来就可以毫无爭議的眞理。它是西方文化及其世界感情的内在必然性之一。对于充分懂得它、即把它看作自己的内心观点的人,它是能够彻底改变其世界观的。它大大加深了我們所习慣的和需要的世界图景,因为我們已經受到訓练,知道从我們今天的观点往后看,把世界史的演进看作一个有机的单位,我們依靠它的帮助就可以順着这条大道看到未来——这在以前是只有物理学家才能享受的冥算特权。重复一句話,实际上,这是用哥白尼式的历史观去替代托勒密式的历史观,也就是視界的不可估量的扩大。

直到今天,对于未来,人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喜好去希望。哪里沒有事实,哪里就由感情支配。但是,从今以后,每个人就都应該让自己知道什么是能够发生的,并从而知道,根据宿命的不可变更的必然性,不管个人的理想、希望、或要求是什么,什么是将要发生的。我們用“自由”这个危险的字眼的时候,意思不是指做这样或那样的自由,而是指做必需做的或什么都不做的自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感觉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的証明。悲叹它和埋怨它是不能改变它的。有生就有死,有靑春就有老境,有生活一般地就有生活的形式和給予它的时限。现代是一个文明的时代,断然不是一个文化的时代,事实上許多生活能量(Life-capacities)已变成不可能的了。这或許是可悲的,在悲观主义的哲学和詩歌中,它可能、也将受到悲叹,但是我們无力使它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违背明白的历史經驗而去純凭我們的希望,指望这件事情将要发生,或者那件事情将要昌盛,将是,而且已然是不許可的。

毫无疑問地会有人反对,会认为这样一种确定了未来輪廓和趋势的世界观切断了一切远大的希望,一旦它不再是一种純粹的理論而被那些能够有效地鑄造未来的人們所采納,作为生活的一种实际計划的时候,它对于全体人类将是不健康的,对于其中許多人将是致命的。

我的意见不是这样。我們是文明的人,不是哥特式或罗可可式(Rococo)的人;我們必須考虑到一种晚期生活的冷酷事实,与它平行的不是伯里克里斯时期的雅典,而是愷撒时期的罗馬。对西方人說来,伟大的繪画或伟大的音乐是不再成問題的了。在建筑方面,几百年来,能做的事他們都已做完了。剩給他們的只是一些外扩的可能性。但是,对于怀抱无限希望的、健康而且生气勃勃的一代人,我觉得及时发觉这些希望中有些不会有結果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如果注定要失望的恰恰是人們所最珍視的希望,那末,一个稍有价値的人是不会因此手足无措的。对于某些人,要他們在决定性的岁月中屈从一种信念,承认在建筑、戏剧、繪画等領域中,他們已經没有可以征服的了,問題确实是悲剧性的。但是他們失敗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迄今为止,人們慣于承认在这类事情上是无所謂限度的,他們相信每个时期在每一領域中都有自己的事可作。因此,想尽方法也得找点事作,至于艺术家的信念是不是有理的,他的一生的作品是不是必要的,那都等他死后再去解决好了。除了純粹的浪漫主义者以外,这条路是誰也不会走的。这种驕傲不是一个罗馬人的驕傲。如果一个站在枯竭了的采石場前的人,宁願听人告訴他第二天就可以掘到新的岩脉——一种当时极端虛假与别具风格的欺哄——而不願有人指給他近在身旁的一份丰富而未开采过的粘土层,我們对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呢?我觉得,告訴后代的人什么是可能的——因而也是必需的——什么是他們的时代的内在可能性所没有包含的,这敎訓对他們是有益的。迄今为止,一份难以令人置信的知能和力量在錯誤的方向下浪費掉了。西欧人不論怎样历史地思維和感觉,他是处在某一个始終不明确自己的方向的生活阶段上的;他在摸索他的道路,試探他的道路,但是环境一不順利,他就迷失了他的道路。但是,现在,若干世紀的工作終于使他能够按照与一般文化体系的关系去观察他自己生活的意向了,使他能去考驗他自己的力量和目标了。我只希望新的一代能被这本书所打动,从而委身于技术而不委身于抒情詩,委身于海洋而不委身于画笔,委身于政治而不委身于认識論。他們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