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早期的特点是城市从乡村中誕生出来,而晚期的特点是城市同乡村作斗爭,那么,文明时期的特点就是城市战胜乡村,因之,它使自己从土地的掌握中解放出来,但走向自己最后的毁灭。无根源的、对宇宙事物无感觉的、不可变更地委身于石料和智性精神的城市,发展出一种形式語言,把它的本质的一切特征重现出来——不是一种方成和生长的語言,而是一种已成和完成的語言,当然能变化,但不能进化。现在,主宰的不是宿命而是因果关系,不是活生生的方向而是广延。因此,一种文化的每一形式語言及其进化的历史都是和原来的地点分不开的,而文明化了的形式則到处都如在家一样,一旦出现就能够无限制地扩充。相当确实的是,汉薩同盟的城市在北俄罗斯的商业中心的建筑是哥特式的,西班牙人在南美洲的建筑是巴罗克式的,但是甚至哥特式建筑的风格历史的最小章节要在西欧的范围以外演进是不可能的,就象雅典的或英国的戏剧,或賦格曲的艺术、或路得的或奥缶斯的宗敎不可能被异文化的人們所传播,或在精神上被同化一样。但是亚历山大里亚学派和我們的浪漫主义的实质却是一种无区别地属于一切城里人的东西。浪漫主义标志着歌德以他广闊的见解称之为世界文学的开始——世界文学是居于領导地位的世界城市的文学,一种土生的但不足重視的地方性文学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到处在和它进行艰苦的斗爭。威尼斯的国家、或腓特烈大帝的国家、或英国的議会(作为一种有效的现实)是不能重现的,但是“现代宪法”能被“介紹”到非洲或亚洲的任何国家中去,就象古典的城市能在努米底亚人和古不列顚人中建立起来一样。在埃及,通用的书写不是象形文字而是字母文字,这无疑地是文明时期的一种技术发明。〔41〕所以,一般說来,它不是眞正的文化語言,象索福克里的希腊語,路得的德語一样,而是世界語言,象通用希腊語(Greek Koin e)、〔42〕阿拉伯語、巴比伦語、英語等一样,是一种世界城市中日常实用的产物,是任何人和每个人都能学会的。因此,在一切文明中,“现代”城市采取了愈来愈一律的型式。我們随便到哪里,对我們說来,哪里就是柏林、伦敦和紐約,就象罗馬的旅行家一样,他能在帕尔迈拉、或特里尔或太姆加德或那扩充到印度河和阿拉尔湖的希腊化城市中找到他的圓柱建筑、他的带雕像的广場和他的庙宇一样。但那些这么传播出去的东西并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种风味,不是眞正的风习而是习癖,不是民族的服装而是时髦。这当然能使远方的民族不仅接受一种文明的“永久的”好处,而且甚至于能通过一种独立的形式把这些好处重新放射出去。这种“月光”文明(“moonlight”civilization)的区域是南中国,特别是日本(它在汉朝末年,約公元220年时,首先汉化了);爪哇成了婆罗門文明的接替者;迦太基从巴比伦获得了它的形式。
这一切都是一种觉醒意識的形式,现在敏銳到了过分的程度,不受宇宙力量的緩和或限制,純粹是理智的和外扩的,但正因如此,它能有一种巨大的产量,使它們的最后閃光几乎达到整个地球上并在其中发生作用。中国文明的形式的片断可能在斯堪的納維亚的木质建筑中被找到,巴比伦的度量衡可能在南洋被找到,古典的錢币可能在南非洲被找到,埃及和印度的影响可能在印加族的土地上被找到。
但是,当这种扩张的过程超越一切边界时,文明的内在形式的发展也正以动人的一貫性在自我完成。三个阶段应該淸楚地分别开——从文化中解脫,純种文明形式的产生,和最后的僵化。对我們說来,这种发展现在已經开始了,据我看,作为西方的最后民族的德国是命定要去完成这一伟大的大厦的。在这一阶段中,一切关于生活——阿波罗式的、枚斋式的或浮士德式的生活——的問題已經被考虑到了极限,已經达到了知与不知的一种最后的、明显的境界。人們不再为观念而斗爭或进行关于观念的斗爭。那最后的观念——文明本身的观念——已被作成綱要;作为問題的技术和經济已被提出来,等待处理。但这仅仅是一件大工作的开端;假設須待展开,这种种形式必須应用到地球上的整个生存中去。只有当这一步得到了完成,而文明不仅在形状上而且在质量上确切地建成时,形式的僵化才开始。在各种文化中,风格是自我完成过程的节奏。但文明化的风格(如果我們可以用这个詞的話)是作为完成状态的表现而出现的。它——特别在埃及和中国——达到了一种光輝的完善状态,并且把这种完善状态給与一种这时在精神上不能改变的生活的全部声息,給予它的仪式和举止,正如給予它的艺术实践的过分精致的、过份雕琢的形式一样。关于追求一种形式理想的意义的历史,现在不成問題了,但是有一种确实的和簡易的浮浅的适应性一再設法从目前基本上稳定的語言中制造出新的細小艺术問題和解决办法。中国和日本的繪画(象我們所知道的)及印度的建筑的全部“历史”就是属于这一类的。正象哥特式风格的眞正历史和这种假历史不同一样,十字軍的武士也不同于中国淸朝的官吏——方成的状态不同于已成的状态。前者是历史;而后者則早已战胜了历史。我說的是“早已”;因为这类文明的历史仅仅是表面的,就象它們的大城市一样,面貌經常改变,但决不改变它們的眞相。这些城市并没有心灵。它們是石化形式的乡村。
在这里,消灭了的是什么呢?残存下来的又是什么呢?日耳曼各民族在匈奴的压力下占有了罗馬人的景色,因而阻止了古典世界作为一个“中国的”边陲国家生存下去,这只是偶然的。“航海民族”的行动(甚至其細节都和日耳曼人的行动相似)从公元前1400年以来就和埃及文明对抗,只在克里特的島屿区域中获得了成功——他們由海盜船队伴同侵袭利比亚和腓尼基海岸的伟大远征是失敗了,正如匈奴入侵中国的失敗一样。所以,古典文明是一种文明在充滿光輝的时刻中断的唯一例子。但日耳曼人只摧毁了上层的形式,用他們自己的前文化的生活去代替它。“永恒的”那一层却永远没有被达到。它隐存起来,被一种新的形式語言完全遮盖着,它继續存在在整个后来的历史的地下,今天在南法国、南意大利及北西班牙,还有它的可被察觉的残余。在这些国家里,民間公敎从下面染上了一种晚期古典的色彩,使它和西欧上层的敎会公敎大不相同。南意大利的宗敎节日表现出古典的(甚至前古典的)祀拜,在这方面,一般地可以发现这样的神祇(圣徒),在对他們的祀拜中,在公敎名目的后面能看出古典的素质来。
可是,在这里,图景中出现了另一种因素,这种因素具有它本身的意义。我們站到种族問題的跟前了。
〔1〕該书出版于1857年。英譯本于1872年出版。——英譯者注〔《厄克哈特》是一部有名的历史小說,德国詩人、小說家瑟斐尔(1826—1886年)所著,以十世紀时圣果尔修道院为背景。——中譯者注〕
〔2〕这件事与亚历山大无关,甚至在他以前就发生了,因为亚历山大旣沒有点燃这亮光,也沒有把它传播出去;他并未在前率領,只是跟它前进到了东方而已。
〔3〕参看格洛茨(G.Glotz)的近著《爱琴文明》(La Civil isation égéenne),1923年(英譯本1927年)——英譯者注
〔4〕中米諾时期的陶器,色彩华丽,因发现地卡馬雷斯而得名。——中譯者注
〔5〕现在,这是美术研究所承认的;参看薩利斯:《希腊人的艺术》(Salis,Die Kunst der Griechen,1919),第3頁以次;博塞尔:《古代克里特》(H.Th.Bosser,Alt-Kreta,1921),緒論。
〔6〕菲曼:《克里特-迈錫尼文化》(D.Fimmen,Diekrot isch-my kenische Kultur,1921),第210頁。
〔7〕德希奥:《德国艺术史》(Dehio,Gesch.d.deutsch.Kunst,1919),第16頁以次。
〔8〕迪特里希:《拜占廷的特异人物》(Dieterich,Byzant.Charakterk
pfe),第136頁以次。〔安娜·昆尼娜是拜占廷帝国的公主(1083—1148年),皇帝亚历修一世之女。謀袭帝位失敗后,退出宮廷,以文学自慰。——中譯者注〕
〔9〕莫斯科紅場上的大敎堂,为紀念喀山区可汗領地的归順,建于1555—1560年。这个敎堂建筑宏伟,是俄罗斯民族艺术的瓖宝之一。——中譯者注
〔10〕虽則这里面有它自己的場地上的动物。——英譯者注
〔11〕含义见前第2章。——中譯者注
〔12〕德希奥:《德国艺术史》(Dehio,Gesch.d.deut sch en Kunst.1919),第13頁以次。
〔13〕爱德华·迈尔:《古代史》(Eduard Meyer,Gesch.d.Alt ertums)Ⅰ,第188頁。
〔14〕相当于英国的溫契斯特。——英譯者注
〔15〕即古典文化的和西方文化的。——中譯者注
〔16〕罗馬之一区,位于广場之东北。——中譯者注
〔17〕斯宾格勒用“数”(nu mber)来解释自然世界,认为“数”是一种标志和获得自然印象的东西。他对于“数”的看法同样是唯心主义的:“数”是精神的产物,沒有数自体,只有各种不同文化的数,各种不同文化的数学。他认为,古典文化把数看做測量的单位,看做大小、长短或平面,此外再无任何其他种可想象的广延。欧几里得在其所著《几何原理》一书中,第一次将此种体系的数学条理化。在他看来,三角形必然是一个实体的定界平面,絕不是一組三条交切的直綫或三度空間上三个相連的点。总之,欧几里得把数看做有限的、个体化的、具体的和明确的靜态的形。这代表古典文化的人对于世界的看法。(詳见本书第1卷,第2章)——中譯者注
〔18〕这种现象在今天似乎是我們所非常熟悉的,无須多举例子。但値得回忆的是:十七、十八世紀时羞辱一个大臣或朝臣的通常方式是令他“退隐乡园”;一个大学生被开除时就說他是被令“乡居”(rusticated)。本书写成以后,西欧和美国无綫电广播的迅速传播提供了这种大城市精神的流播的实情的一个重要証明。对于乡村居民說来,收听无綫电广播就意味着同大城市的新聞、思想和娛乐发生了密切的接触,使“孤立”的苦悶之感获得了解脫,而这种“孤立”是老年的村民所从来没有觉得是一种苦悶的。——英譯者注
〔19〕就威尼斯人而論,金錢的覌点在最初的几次十字軍时已經很有力量。不过他們在偉大的宗敎冒险中所进行的金融剝削被认为是可耻的这一事实,充分說明了西方的农村世界有时还没有面对金錢覌念。——英譯者注
〔20〕见以下第13章。
〔21〕t alent,古代一种貨币单位。——中譯者注
〔22〕象罗馬的帝国广場和卢克索的遗址一样,薩麻拉眞正表现出了美洲式的比例。这个城市沿着底格里斯河,延伸三十三公里〔二十英里〕。哈利发穆塔瓦墓尔为他一个儿子所建的巴尔庫瓦拉宮形成一个长方形,两边各长一千二百五十米〔約四分之三英里〕。有一个巨大的淸眞寺平面广260×180米〔858×594英尺〕。见什华尔茨:《阿拔斯王朝的首都薩麻拉》(Schwarz,Die Abbasiden resid enz Samarra,1910);赫尔茨費尔特:《薩麻拉的发掘》(Herzfeld,Ansgrabungenvon Samarra,1912)。
陀罗籍多和阿輸迦王时代的华氏城广l0×2英里,这等于滿哈坦島或沿泰晤士河从格林威治到里士滿的伦敦的面积。——英譯者注公元九世紀时,薩麻拉曾为阿拔斯王朝之首都。836—889年間,有七个哈里发居于此地。——中譯者注
〔23〕卡尔斯魯厄及其扇形构图和曼亥謨及其长方形比华盛頓更早。但二者都是小地方。前者是王公的罗可可式花园的一种扩展,并且集中在他的視綫之内;后者虽則它的成排的房幢編号在欧洲是独一无二,似乎和美洲的城市有关,实际上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軍事都会而設計出来的,只有它的椭圓形的圍廓以内是长方形的,而美洲式的长方形則是可以附加的。彼得大帝对彼得堡的設計(它已經被遵守到今天,在細节上尚未完成,仍在补充)是任意設計一座大城市的更有力得多的例子。虽則它在“欧洲”世界以外,但它是属于欧洲的,因为它是彼得强把欧洲加于俄罗斯的意志的显明象征。它和曼亥謨与卡尔斯魯厄同时(十八世紀初),但它的創造者把它設想为一个未来的城市。——英譯者注
〔24〕在加拿大,不仅重要地带,而且整个乡村都圍成許多相等的长方形,以供未来的发展。——英譯者注
〔25〕今天的罗馬的西方文明还得建設古典文明所未能建設的花园郊区。——英譯者注
〔26〕統一运动实质上是若干細小的、以前独立的、而所在地区彼此相近的公社的結合。参见《世界通史》第一卷,三联书店1959年北京版,第919頁;《古希腊史》,高等敎育出版社1957年版,第173頁。——中譯者注
〔27〕弗里德兰德尔:《罗馬风俗史》(Friedl
nder,Sitten geschichte Roms),第1卷,第5頁。可以把它同没有这么多人口的薩麻拉比較一下。“阿拉伯土地上的晚期古典城市在这一方面也象在其他方面一样是非古典的。安提亚克的花园郊区是整个东方聞名的。”
〔28〕租与貧家的离所,确切内容待查。——中譯者注
〔29〕埃及的“叛敎者朱理安”,阿門諾菲斯四世(阿肯那頓)自己在鉄尔-埃尔-阿瑪尔那所建的城市,街道宽达四十五米〔一百四十九英尺〕。
〔30〕帕尔曼:《古代与现代》,第211頁以次。
〔31〕几年前有人发现一个法国农民的家庭从第九世紀以来就占有了他的现有地段。——英譯者注
〔32〕萧伯納:《易卜生精义》(Shaw,The Quint essen ce of I bsen)。
〔33〕古代印度的一种唯物論。——英譯者注〔斫婆伽派的学說是古代印度哲学中唯物主义路綫的最明显的表现。此派认为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万物都由火、风、水、地四种元素构成,人的意識同样是由人体中四种元素的結合而产生的。——中譯者注〕
〔34〕說阿拉伯語的国家,称农民为費拉,此詞尤用以指埃及的农民。斯宾格勒对此詞的特殊解释,见第6章。——中譯者注
〔35〕关于以后的事情见爱德华·迈尔:《小論文集》,1910年,第145頁以次。
〔36〕《自然史,XⅧ,7。——英譯者注
〔37〕我們知道一些关于中国在公元前三世紀时,即恰恰是中国演化的奥古斯都时代的增加人口的办法。见罗斯托尔恩:《中国人的社会生活》(Rost horn,Das Soziale Leben der Chin esen,1919),第6頁。
〔38〕尼姆和阿尔茲的圓剧場为簡陋的小市鎭所塡充,它們用剧場的外墙作为堡寨。——英譯者注
〔39〕斯特拉波、坡舍尼亚斯、狄奥·克里索斯湯姆、阿維伊努斯等。见爱德华·迈尔:《小論文集》,第164頁以次。
〔40〕罗馬大剧場本身不久倒塌成了这个样子,以致我們在旅行指南中讀到:“它的植物一度是很有名的”——在它的废墟上长着420种野生植物。如果当时在罗馬是这样的,那么,对于馬雅城市迅速地、几乎是灾难性地被热带植物所征服一事,我們就不必感到惊异了。——英譯者注
〔41〕根据K.賽思的研究。参看罗伯特·艾斯勒尔:《海克索时期的基奈特祭司文字》(Robert Ei sler,Die k eni tischen Wei hinsch rift en der Hy ksozeit,1919)等书。
〔42〕Kou
,公元一世紀通行于罗馬帝国的希腊語,是亚历山大大王东征后所传播起来的,不同于古典的希腊語。新約所使用的語言就是这种希腊語。——中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