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所有已經固定的符号中,没有种比现在我們称之为“詞”的那种符号的后果更重大了。它无疑地属于純粹人类的言語历史,然而关于詞的語言的“起源”的观念,至少是关于它的起源的因袭的观念,一般地是和言語起点的观念同样无意义、无結果的。对于后者,一种准确的开始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是和小宇宙的本体共存的,并且包括在小宇宙的本质中;对于前者也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要求許多种充分发达的交往言語作为前提,同时,它仅构成一种緩慢而平靜的进化的因素——虽則最后成为支配的因素。一切学說(不論它們彼此如何正面冲突),例如馮德的学說和热斯培森的学說〔31〕的根本錯誤在于他們从詞中去研究說話,好象說話是某种新的独立的东西,这种做法不可避免地把他們带到彻底錯誤的心理学中去。实际上,詞的語言是一种很晚出的现象,不是一支新芽,而是一切有声言語母干上的一个分枝所开的最后一朵花。
实际上,一种純粹的詞的言語是不存在的。没有人当說話的时候,在固定的詞汇以外,不利用一些其他言語方式,如加重語气、节奏和面部表情,这些东西比詞的語言更原始,而且,詞的語言和这些东西已經完全糾纏在一起。所以,不应当把今天在构造上极端錯綜复杂的各种詞的語言的全体看做是一种具有同质的历史的内在統一体,这是非常必要的。我們所知道的每一种詞的語言具有許多十分不同的方面,每一方面在整体的历史中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沒有一种感官知觉是和詞的使用的适当历史完全不相干的。此外,我們必須非常严格地区分有声的語言和詞的語言;前者甚至是較簡单的各种动物所熟悉的,后者在一定的特性上——不成問題是个别的特性,但因此愈加重要——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对于每一个动物,声音語言及表现主旨(一种忿怒的吼声)和交往符号(一种警告的呼声)可以很淸楚地区别开,而且无疑地关于最早的詞,可以說情形也是一样的。但是詞的語言是作为一种表现語言还是作为一种交往語言发生的呢?在十分原始的条件下,它是否或多或少地不倚頼于任何視觉語言如图画和姿势呢?对于这些問題,我們没有答案,因为关于可以正当地称之为“詞”的前期形式是什么样子,我們一无所知。語言学实在很天眞,它把我們今天所謂的各种“原始”語言(实际上是关于十分晚近的語言情况的不完全的描繪)作为关于詞的起源的結論和关于詞的結論的前提。在这类語言中,詞是一种已經成立的、高度发展的和自明的手段——即,恰恰不是什么“原始的”东西。
毫无疑問,那可能使将来的世界語言从动物世界的一般有声言語中分离出来的符号就是我所說的“名称”——这是一种用来表示周围世界的某件事物的有声的影象,它被人感到是一种存在,并通过定名的行动成为一种神力。〔32〕关于各种最初的名称是怎么来的,这不需要加以推測——这个时期中没有一种我們能接触到的人类言語在这里能給我們以最低限度的根据。但是,和现代研究的看法相反,我认为决定性的轉折不是来自咽喉构造的变化或来自声音形成的一种特殊性或来自任何其他生理的因素——如果曾經发生过任何这类变化的話,它只会影响到种族的方面——它甚至不是通过现成的手段,如将詞变为句(H.保罗〔33〕)去提高自我表现的能力,而是一种深刻的精神变化。由于名称的关系就产生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如果一般的言語是恐惧的产物,是醒觉意識面对事实时涌现出来的深不可測的恐怖心的产物,这种恐怖驅使一切动物渴望表明彼此間的实在性和亲近性而群聚起来——那末,第一个詞,名称,就是一次巨大的跃进。名称从意識的意义和恐惧的源泉同样得到养料。世界不仅是存在着的,人們感到其中还有一种秘密。在表现語言和交往語言的較为一般的对象之上和之外,人給那謎样的事物以名称。兽类不知道什么謎。关于这种最初的命名,人不能想得过于庄严和尊敬。始終只說出名称是不够的,名称还应保密,因为其中有一种危险的力量。有了名称,就从禽兽的日常物理方面前进到了人的形而上的方面。这是人类心灵历史中最大的轉折点。我們的认識論习慣于把言語和思想放在一起,如果我們只考虑那些今天还能接触到的語言,这是十分正确的。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比这更深入一步,认为由于名称的关系,本来意义的宗敎、无形式的类似宗敎的敬畏心中的确切的宗敎便出现了。这种意义的宗敎是指宗敎思想。它是关于从感觉中解放出来了的創造性理解的新概念。我們用一种十分有意义的习語,說我們“考虑”、“思索”某件事情。由于对命了名的事物的了解,一种高于一切感性存在的高級世界的形成就开始了——所謂“高級”,旣指显明的象征性,又指头的地位,人們(經常极力淸楚地)推測,头是思想的家。这种世界把一个对象和一种解放的閃光給予原始的恐惧情感。一切晚期的哲学的、学术的和科学的思想都曾經而且仍然以这种最初的宗敎思想作为自己的最深厚的基础。
我們必須把这些最初的名称看作一种高度发展的声音語言和姿势語言的符号儲存中的十分不同的、个别的因素,声音語言和姿势語言的丰富性是我們所不再能够想象的,因为这些手段已成为詞的語言的隶属,而且它們的进一步发展有頼于它們与詞的关系。〔34〕但是当名称开始使交往技术变形和心灵化的时候,有一件事情是靠得住的——即眼的优势压倒了其他感官。人的觉醒和知晓是在照明了的空間中的,他的深度經驗〔35〕是向光源和光阻的一种放射,他設想他的自我是光中的中心。“看得见”或“看不见”交替地支配了产生最初的名称的理解状态。最初的神力是否是在光的世界中以其效果被人感到、听到、观察到而非看到的东西呢?没有疑問,許多名称,象世界事变过程中标志着一种轉折点的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必定发展得旣迅速而又有力。在整个光的世界中,每件东西都具有空間的位置和持續的性质,这光的世界——在那原因和結果、事物和性质,对象和主体的紧张关系中!——很快地就有了无数的名称而紧記在記忆中,因为我們现在所說的“記忆”就是通过名称为理解儲存定了名的东西的能力。在被理解的視觉物(Sehdinge)的領域上加上了命名的更理智的領域,它和前者都有按极性安排并被因果原則所支配的純粹外延的邏輯性质。一切詞型如格、代詞和介詞(它們当然产生得較晚)都具有关于被命名的单位的因果的或局部的意义;形容詞和动詞常按反义成对地产生;往往(如在卫斯忒曼所研究的非洲西部的E'we語言中)同一个詞由于发音的高低就表示出大与小,远与近、被动与主动等。〔36〕往后,这些姿势語言的残余完全变成了詞的形式,〔37〕例如,我們从希腊文中的μaκρ6s(大)与μικρós(小)及埃及文中表示不幸的u音看得很淸楚。起源于这种一对对的正反詞的对立思考形式构成了一切无机邏輯的基础,并把关于眞理的每一种科学发现变为概念对比的一种运动,最普遍的例子是旧观点和新观点的概念被对比成“誤謬”与“眞理”。
第二个重要的轉折点是文法的应用。现在,除了名称以外有了句子,除了詞号以外还有詞的关系,随之,沉思便成为人的醒觉意識的决定性的特征——沉思是一种用詞的关系来思考的思考,它是随着对具有詞作标記的事物的知觉而出现的。交往語言在眞正的“名称”出现之前是否已經包括了有效的“句子”,这是一个困难的問題。句子,按这个詞的现行意义,是在这类語言中根据自己的条件、按自己的阶段发展起来的,但是事先得有名称存在。句子只有随同其誕生同时出现智性变化时才能成为概念关系。我們必須进一步假定,在高度发展的无詞語言中,特性或特征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不断的实用过程中变成了詞的形式,而且在它的位置上变成了日益牢固的結构,这就是我們今日的語言的原始形式。因此,一切詞的語言的内部构造是建立在远为古老的結构的基础上的,为了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它无須倚頼詞的儲备和它的命运。
事实上情形正好相反。因为原始的个别名称随着句法而变成了一种詞的体系,这些詞的特性不是因其固有的意义而是因其文法的意义得来的。名称是作为某种新的和完全独立的东西而出现的。但詞类則是作为句子的原素而出现的,从此以后,醒觉意識的内容就汹涌地流入了詞的世界,它們要求在詞的世界中得到标明和表现,最后甚至于在这种或那种式样上“都”变成了一种詞,能被思維过程所采用。
从此以后,句子就是决定性的因素了——我們用句子而不用詞說話。时常有人企图給两者下定义,但从来没有成功。根据芬克的意见,詞的形成是一种心理的分析活动,而句的形成則是一种心理的綜合活动,前者先于后者。作为印象而被接受的同一现实被不同地理解,所以詞可以从十分不同的观点得到解释,这是可以証明的。〔38〕但根据通常的定义,一个句子是一种思想的語言表现,是表现說話者心灵中几种观念的联系的一种象征(保罗这样說)。据我看来,从句子的内容去解决它的性质是很不可能的。事实只是我們把那些比較而言最大的机械单位叫做被使用的“句子”,把那些比較而言最小的单位叫做“詞”。文法规則在这个范围内是有效的。但当我們从理論轉到实践的时侯,我們发现,通常使用的語言并不再是这样一种机械結构;它不服从规則而服从节奏。因此,把应行传达的事情按句子安排起来的方式先驗地包含了一种种族特性。塔西佗和拿破仑所用的句子不同于西塞祿和尼采所用的句子。英国人按句法安排自己的材料和德国人所用的方法不同。不是观念和思想而是思考、是生活的种类、是血統,在原始的、古典的、中国的和西方的言語团体中决定了句子单位的类型,随之就决定了詞对句的机械关系。文法和句法的界限应当定在言語的机械方面停止之处与說話的有机方面开始之处——用法、慣例、一个人用来表现自己的方式的体相方面。另一个界限在詞的机械結构变为声音形成和表现的有机因素的地方。我們甚至从英文“th”发音的方式也常能識别移民的子女——这是土地的一种种族特质。只有在这个范围内的东西才可以正当地称之为“語言”,它具有体系,是一种技术工具,而且能被发明、被改善、被改变和变陈旧;相反地,发音和表现是属于种族的。只要听见一个我們所认識的人的发音,不用看见他,我們就能識别他,不仅如此,我們还能識别一个异族的成員,那怕他会說完全正确的德文。巨大的声音变异,如加洛林时代的古代高地德語和哥特时代晚期的中古高地德語,是有地域界限的,而且它們只影响語言的說出,不影响句与詞的内部形式。
我刚刚說过,詞是句子中相对而言最小的机械单位。一个人种习得这些单位的方式最能代表它的思考特征。对于班图黑人,一件他所看见的东西首先是属于許多种理解范畴的。表示这个东西的詞相应地包括一个核心或語根和許多单音节的字首。当他說到田野中的一个妇女的时候,他大体是这样說的:“活的、一个、大的、老的、女的、外面的、人”,这里共有七个音节,但它表示一种单一的、头脑淸楚的而在我們看来却是十分陌生的理解行动。〔39〕在某些語言中,詞几乎是和句子同其广度的。
身体的或声音的表情逐漸被文法的表示所代替,这种替代就这样变成了句子形成中的决定性因素,但它从未完成。并没有純粹的詞的語言。用詞說話的活动越来越准确,这是由于通过詞的声音,我們喚起了意义感觉,它又通过詞組的声音进一步引起了关系感觉。我們对于語言的訓练,使我們在这种簡省的叙述的形式中,不仅能了解光的事物和光的关系,而且也能了解思維的事物和思維的关系。詞仅被命名,并不确切地被运用,听話的人必須去感知說話的人的意思。只有这才等于言語,因此,容貌和声調在现代言語的了解上起了远大于公认的作用。实詞符号可以設想为甚至在許多动物中也存在,但动詞符号决不存在。
这种历史或多或少地引起了詞的言語形成的終止,这种历史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动詞的产生。这从一开始就假設了一种非常高度的抽象化。因为实詞是那种使在照明空間中〔40〕被感觉所确定了的事物也将在沉思中被喚起的詞,而动詞則描写变化的类型,这种变化类型是看不见的,是通过注意各别情况的特性、通过从中抽取概念,从千变万化的光的世界中提取出来的。“降落的石头”原来是一种单位印象,但我們首先把运动和被运动的东西分开,然后把“降落”作为其他无数各种各样的运动——下沉、蹣跚、絆倒、滑倒——中的一种区别开来。我們看不“见”那种区别,但我們“知道”它。逃与跑之間的差别,或者飞与飘之間的差别,通通超出了它們所产生的視觉印象,只有一种受过詞的訓练的意識才能了解。但是,由于这种动詞思考的关系,甚至生活本身也成为沉思活动所能接近的了。从留在醒觉意識中的生动的痕迹中,从方成的环境(单純模仿性的姿势語言对它不过問、不考察)中,生活本身的东西——即,出现的一次性——无意識地被消除了,而其余的东西,作为一种原因的結果(风飘、电閃农民耕作),在純粹外扩的描写中就被放进了符号体系的适当位置。一个人必須完全埋头于主語与謂語、自动与它动、现在与完成等牢固的确切性中,才能看出理解在这里多么完整无缺地掌握了意义和非心灵的实际。在实詞中,一个人还能把心理的东西(观念)看成視觉物的副本,但是在动詞中,某些无机的东西被用来代替了某些有机的东西。我們是活着的这件事实——即,我們在这个瞬間感知某些事物——最后成为某些被感知的事物的一种特性。被感知的东西在詞的思維中持續下去——现在时态的“是”。所以最后形成了思想的各种范畴,按什么是它所固有的,什么不是它所固有的而分为許多等級;因此,时間作为一种空間、宿命作为一种原因、活的事物作为化学的或心理的机制而出现。数学思想、司法思想和敎义思想的型式就是这样产生的。
通过这种方式也产生了那种从我們看来和人的本质似乎是不可分割的不一致性,但实际上它只是詞的語言在他的醒觉意識中起了支配作用的一种表现。这种我与你間的交往工具,由于它很完善,从动物的感性領悟中形成了一种用詞来进行的代替感觉的思考。无謂的思考——所謂的“吹毛求疵”——就是用詞的意义和自己談話。它是除了詞的語言以外没有它种語言所能輔助的活动,而且随着語言的完备成为整类整类的人类的生活习慣的特点。言語与說話的严格的和无生气的分离使言語吐露不可能包括全部眞理,这在詞的符号体系中具有特别深远的后果。抽象思考在于运用一种有限的詞的結构,而企图把生活的全部无限的内容挤进去。概念扼杀了存在,并且歪曲了醒觉的存在。很早以前,在語言历史的靑春时期中,当理解为了保持自己对感觉的地位还必須进行斗爭的时候,这种机械化对于生活是不重要的。但是现在,人从一种偶然地进行思考的存在变成了一种思考着的存在,并且每一思想体系的理想就是索性要使生活服从智性的支配。由于只承认已知的东西有效,而把现实的东西詆毁为虛伪和幻念,这种理想在理論上达到了目的。由于强使血統的呼声在共同伦理原則的面前保持沉默,这种理想在实践中达到了目的。〔41〕
邏輯学和伦理学都是智性的絕对和永恒眞理的体系,相应地,对历史說来,它們却不是眞理。在思想的領域中,不論内心的眼多么完全压倒了外在的眼,但在事实的范围内,对永恒眞理的信念却只是存在个人头脑中的一种微不足道和荒唐的舞台剧。一种思想的眞实体系是断然不能存在的,因为没有什么符号能够代替现实。淵博的和忠实的思想家們往往得出結論,认为一切认識是先驗地被它自己的形式所制約的,同时永远达不到詞意所指的东西——这也不同于技术,在技术中,概念本身是工具而不是目的。这种不可知論也是和每一个眞正的哲人的直觉相符的,即生活的抽象原則只有看作詞藻、看作日常使用的陈腐箴言才是能被接受的,生活就在这种詞藻和箴言下面向前流动,如同它已一向这样流动过的一样。最后,种族比語言更强有力,因此在一切伟大名称之下,对生活产生过影响的是思想家——他們是人格——而不是体系——它們是易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