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报刊规律”与对规律的探讨

马克思的“报刊规律”与对规律的探讨[1]

陈力丹

看到《新闻知识》组织讨论“新闻普遍规律与党报特殊规律”,我想到了大家经常引证的马克思关于报刊规律的那段话。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有了新译文,借比较新旧译文,顺便谈一下关于讨论“规律”的意见。

原来的译文如下:

“要使报刊完成自己的使命,首先不应该从外部施加任何压力,必须承认它具有连植物也具有的那种为我们所承认的东西,即承认它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这种规律它不能而且也不应该由于专横暴戾而丧失掉。”[2]

现在的译文如下:

“要使报刊完成自己的使命,首先必须不从外部为它规定任何使命,必须承认它具有连植物也具有的那种为人们通常所承认的东西,即承认它具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这些规律是它所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摆脱的。”[3]

旧译文是从俄译文转译的,不够准确,新译文从德文原著直接译出,较为准确地表达了马克思的原意。根据新译文,显然马克思从外部、内部两方面谈到如何保障报刊按照自己的内在规律工作。关于外部,他说不能为报刊规定使命,而旧译文是“不应该从外部施加任何压力”。“压力”的内容含糊,而它的对应德文词“die Bestimmung”就是“使命”的意思,与前一句中的“使命”是同一个词,旧译文没有译出来.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压力”一词。新译文将外部对报刊的干扰,正确地译为“规定使命”(“规定”的对应动词“vorzuschreiben”,直译是“事先添加”)。关于内部,马克思认为报刊不应该不照自身规律办事,旧译文没有译出这个意思,而是说“这种规律线不能而且也不应该由于专横暴戾而丧失掉”,似乎仍然讲的是外部干预。“专横暴戾”的对应德文名词是“Die Willkur”,有专横,任意两个基本意思:“丧失”的对应词是“sich entziehen”,作为一般动词它的意思是“丧失”,但现在它是反身动词,就应该译为“摆脱”(或“逃避”)。在这种情况下,“Willkur”就不是“专横”的意思了,新译文准确地译为“任意摆脱”,从而表达了马克思的本意。

考证这些词句是要说明,我们原来关于马克思报刊内在规律的理解,由于译文的关系,出现了偏差,即只理解为外部不应干扰报刊的正常工作。而马克思的原意是,为了保证报刊遵循自己的规律运作,不仅外部不应规定使命以外的内容,而且报刊自己也不应摆脱这种内在规律。

马克思自从使用了报刊的内在规律这个概念以后,一直没有为它具体讲过什么。这不是他的疏忽,而是涉及他对“内在规律”的认识。这个词汇后来经常出现在他探讨价值规律问题的论述中,从他对“内在规律”这个概念的说明,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他认为,规律不是一目了然的、明摆着的,而是在事物的矛盾运动中以各种偏离形式表现出来,规律表现为宏观上的特点。所以他说:“一般规律作为一种占统治地位的趋势,始终只是一种极其错综复杂和近似的方式,作为从不断波动中得出的,永远不能确定的平均情况来发生作用的。”[4]由于规律是以隐蔽的、不知不觉的方式发生作用,因而马克思把认识规律视为一种科学的工作。他说:“把可以看见的、仅仅是表面的运动归结为内部的现实运动是一种科学工作”,而“不是反过来,从偏离出发说明规律本身。”[5]

根据这个认识,讨论报刊规律(或新闻规律)时要意识到,现实中所谓规律的纯粹表现是不多见的,因为报刊活动摆脱不了各种因素的影响,如经济利益、阶级和党派利益、文化传统、自身的智力水平等等。但是从许多报刊工作的偏离中,人们确实可以隐约感到报刊应当有自己的内在规律。我认为,作为一种感觉到的意识,报刊规律的概念存在是需要的,它鼓舞我们不断地探索、接近它,但不要轻易把自己的一些工作经验、从不同角度对于新闻工作的认识,使用“规律”这个大字眼来谈论,更要防止把现实的偏离当作规律强加于人。恩格斯修订的黑格尔那句充满辩证法的话,对于我们的思维可能是有用的:“凡在人类历史领域中是现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成为不合理的,因而按其本性来说已经是不合理的,一开始就包含着不合理性;凡在人们头脑中是合理的,都注定要成为现实的,不管它和现存的、表面的现实多么矛盾。”[6]

就现实需要而言,现在新闻工作中,似乎受利益的诱惑而自动摆脱“规律”的事情更多些,讨论的重点应当集中于此。市场经济的机制给社会带来了十分活跃的因素,但是商业操作的介入往往使我们的报刊或其他媒介被“套”了进去。例如各种商业性的新闻陷阱,对方提供的事实可能具有相当的吸引力,甚至是十分高尚的东西。但不论是客观报道,是批评还是赞扬,只要进入广告的话语系统,就变成了变相的广告。例如批评,这时就不再是否定,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对相关事物的肯定。它可以接受任何批判,然后化为一种引起注意的方式迅速扩散,产生批评所意料不到的相反效果。即使是对高尚的赞誉,也会成为广告,就此,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写道:“真、善、美具有可以转化为赢利的发挥物”,“真,善、美不仅是润滑剂,不仅是艺术市场上的交换价值,它还是包装,可以包装形形色色的混合体。”[7]看来,对于现实的媒介工作而言,来自商业操作造成的媒介对自身“规律”的偏离,是一种对“规律”的最大威胁。

就此,我想强调的是马克思新译文中的后半句话:报刊“具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这些规律是它所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摆脱的。”这一点对于党报来说,显得更有现实意义,因为党报通常被视为纯洁与高尚的代言人。

[1]本文原载于《新闻知识》1997年第5期。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90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人民出版杜1995年版,第397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1页。

[5]同上书,第349—350、209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07页。

[7]皮·布尔迪厄、汉·哈克:《自由交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