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的诗境:陆游记梦诗解析
四川大学 伍晓蔓
古人常说,人生是一场大梦。陆游活到八十五岁,梦做得特别长。在这场大梦中,他不断体味和反刍着自己的梦中之梦,有意记下做梦的时间、梦的细节、自己对梦的反思和体会,留下一百多首记梦诗。[1]这些生命体验的书写,为我们提供了观察记梦诗、观察诗人之梦、观察梦对诗人意义的宝贵资料。
对陆游记梦诗,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有学者评论它们“代表着古代记梦诗的最高成就”[2]。钱锺书先生却冷冷地说:“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3]究竟是可喜还是可厌,是集大成还是无趣味?不同角度切入将有不同的理解。研究者普遍认为,陆游的记梦诗是对他日常没有满足的志意的补偿。但据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梦主要是潜意识的舞台。而潜意识,与其说是对意识的补足,不如说是对它的纠偏或反叛。在陆游的时代没有梦的解析一说。陆游按诗言志的法则写诗,按诗言志的法则记梦,也常常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法则反观自己的梦境。我们今天解梦,不能再顺着显意识的逻辑走,要借用西方心理学,看看长期被忽视的潜意识的工作。[4]
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认为,作为一个生物体,本能,尤其是性本能是人行为的出发点和核心动力。人社会化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对本能的压抑。在此过程中,人的“自我”在道德规范——“超我”的引导下,压抑本能亦即“本我”。被压抑的本我潜藏起来,成为潜意识,却不会消失。它会在失言、笔误、笑话中处处冒头,更会在梦中显现。梦就是潜意识的舞台,是无意识欲望和儿时欲望的伪装的满足。在这里,自我放松管制,本我粉墨登场。故而,梦一定和欲望尤其是性欲有关,和被压抑的本能有关。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将精神分为意识、个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三个层次。其中,意识指自我能意识到的思维、情感、感觉、直觉;个人无意识由那些曾经一度被意识到后来又被忘却了的心理内容所组成,可称之为“情结”,具有情绪色彩;集体无意识则是一个储藏所,储藏着所有那些被称之为“原型”的潜在意象,为我们的行为提供了预先设定的模式,却从未被个体意识到。在荣格看来,梦的基本目的不是通过伪装满足欲望,而是恢复心理平衡。梦有一种积极的功能,即引导人找到自己的“自性”——这也是一种原型,它包括了潜意识的所有方面,具有将整个人格结构加以整合并使之稳定的作用。如果说,弗洛伊德对精神分析的贡献,是将人的精神生活分为意识和无意识两个层面的话,荣格的贡献是进一步将无意识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致力于追溯深埋于集体无意识中的强大精神力量。
借助荣格心理学观点,可以看到,陆游记梦诗中,不乏个体无意识层面的“情结”,主要是收复情结的显影,而更有意味的,是可命名为“人格面具”“他者”“智慧老人”的三种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原型”。三者由浅入深、由外入内,深入人类普遍意识结构。此外,陆游记梦诗的空间书写很有特色,我们可以解读其精神活动。陆游本人对梦有自己的态度和观点,这些态度和观点,将化身为书写策略影响他的记梦诗写作。从梦到诗,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艺术化的书写。我们既要析梦,也要析诗。本文将借助西方心理学,主要是荣格心理学理论的工具,反观中国诗人之梦、记梦之诗,理解陆游记梦诗,审视陆游人生态度对他创作的影响,评价其记梦诗的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