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世情怀:苏轼注入西湖镜像的民生之忧
这种平等观念、或曰平民意识,在苏轼的西湖诗中不能说触目皆是,但有心者却随处可以捕捉。它不仅表现为与杭城百姓毫无隔膜及违和之处,更衍化为注入西湖镜像中的民生之忧。诗人无论穷达都保持着的淑世情怀,驱使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民生疾苦,把改善民生、造福百姓视为责无旁贷的使命。
元祐四年(1089)七月,苏轼重临杭州,西湖风光依然引人入胜,但别具只眼的诗人徜徉之际,却察见了湖水淤积、州民困顿的严峻现实。创作于下车伊始的《去杭州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一诗写道:前四句抚今思昔,或有“重临事异黄丞相”[9]之感。但感慨更深的还是五六两句:“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阔别西湖十五年之久,本以为应当年丰时稔,百姓富足。谁知不然。“久芜漫”“尚凋疏”,烘托出诗人深深的忧思,是透过画山绣水的写实之笔。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分析说:“芜没凋疏,人地依然如故,而俯仰已成今昔,感怆何限。轼自再至杭,值水旱迭逢,饥疫并作,于是免上供米,粜常平义仓,作粥,设病坊,浚二河,完六井,去葑田,筑湖堤,凡所惠养杭民者至周且备,而芜没者使之通,凋疏者令之起。此其为君子之用心,不徒寄之感叹者也。”[10]汪氏这样说是有事实依据的:元祐五年(1090)四月二十九日苏轼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五月五日复上《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自国初以来,稍废不治,水涸草生,渐成葑田。熙宁中,臣通判本州,则湖之葑合,盖十二三耳。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间,遂堙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来,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11]从中既可体会到诗人对西湖及州民的深厚感情,更可触摸到诗人保境安民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两篇奏状或可作为苏轼此诗的注脚。重游西湖,无一字抒发寄情山水、忘怀世事的心旷神怡之感,而只是袒露了他直面现实疮痍的勇气以及油然而生的疏浚西湖、赈济州民的决心。他对西湖的大力整治正由此发端,而体现在诗中的淑世情怀也融注于他的其他许多西湖诗中。
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还从旧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觅手书。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谁怜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忆孟诸。
早在熙宁年间通判杭州时,苏轼便对贫病交加的弱势群体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和救济的愿望,而不惜冒“煞风景”之险,在登山临水、纵览胜境时将他们牵引入诗。如《游灵隐高峰塔》:
言游高峰塔,蓐食治野装。火云秋未衰,及此初旦凉。雾霏岩谷暗,日出草木香。嘉我同来人,久便云水乡。相劝小举足,前路高且长。古松攀龙蛇,怪石坐牛羊。渐闻钟磬音,飞鸟皆下翔。入门空有无,云海浩茫茫。惟见聋道人,老病时绝粮。问年笑不答,但指穴藜床。心知不复来,欲归更彷徨。赠别留匹布,今岁天早霜。
秋凉之时,与志趣相投的友人同游“灵隐高峰塔”,本来有诸多奇绝的风景可以攫入笔端,事实上,诗人也出以“雾霏岩谷暗,日出草木香”“古松攀龙蛇,怪石坐牛羊”等笔墨,试图摹写出其境之清幽与奇妙。但最后八句,诗人却撇开尚可继续铺陈的景物描写,将洞烛幽微的目光掠过重重叠叠的寺院,落在一位老病的僧人身上,连续给他多个特写镜头:不惟耳聋,而且生活已窘迫到“绝粮”的地步!但他却不作悲颓状和忧伤语,依然以极其友善的态度笑对来客的问询。诗人“欲归更彷徨”,却非流连光景,而是因为爱心勃发,想要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仓促之际,只能留下“匹布”为他御寒。结句“今岁天早霜”,与其说是“景语”,莫如说是“情语”——其中蕴蓄着诗人对饥寒交迫的老僧的几多担心。以闲游之兴开篇,而以民生之忧结穴,如此经营结构,不正是本于诗人的淑世情怀吗?
即使在貌似更为纯粹的观景诗中,有时也会渗透进诗人对民生的忧念,见出他一刻不敢淡忘为州民祛灾造福的职守。如《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四、其五: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江神河伯两酰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中秋观潮,是钱塘盛事之一,从宽泛的意义上说,也是西湖镜像的延伸与拓展。诗人厕身观潮人群之中,既是出于对奇景盛事的本能向往,又何尝没有与民同乐之意?但乐在其中时,仍不免忧从中来。前一首中,目睹弄潮儿与潮水相狎的壮举,诗人不是赞赏其英勇无畏、身手不凡和履险如夷,反倒生出一种悲悯之情。“冒利轻生不自怜”,这是诗人深切体察弄潮儿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状态后发出的叹惋。彼不自怜而我独怜!这不是淑世情怀又是什么?诗人当然能够想到,弄潮儿“冒利轻生”,是为生计所迫,这才生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的幻想。“斥卤”指盐碱地。《吕氏春秋·乐成》:“终古斥卤,生之稻粱。”[12]吴曾《能改斋漫录·辨误》:“咸薄之地,名为斥卤。”[13]这里则似以“斥卤”泛指薄田。诗人幻想东海边所有颗粒难收的薄田都能变成五谷丰登的良田,那样,杭城百姓就可以免却冻馁之苦,弄潮儿也就不必从事这罹险的营生了。这是观潮之际的幻想,从后续动作看,也是诗人观潮之后施政的一个方向。后一首也从想象落笔。诗人自注:“吴越王尝以弓弩射潮头,与海神战,自尔水不近城。”“安得”二句意谓:怎么能够召来吴王夫差当年统帅的强兵劲弩,猛射潮头,迫其低首?这实际上是以反诘的方式表达诗人阻断江潮以利生民的宏愿。诚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也许只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幻想,但这一理想愿景本身却映现出诗人志在改造自然、改善民生的淑世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