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行异气──墓主特质之择抉
倘以书写对象、动机为基准,周必大碑志文略可分为几类:一为朝廷官员与其亲属,基于公义私谊而“义不得辞”[32]“义不可辞”[33],此类作品中,周必大多将墓主及其时政治大事、民生疾苦结合并述,藉以凸显墓主个性与贡献。二为至亲家人,多因慨叹墓主嘉行懿德“不获其报”“弗偿以寿”[34]“追悼切至”,故自以“哀辞写心”[35],浓重悲伤情怀盈满文中,令人低回惆怅。三为素不相识或罕有往来之人,因友朋请托或有感于“子孙切切显亲之志”[36]而撰,“表于金石垂劝来世”[37]常为目的之一,故较少记史、抒情,而多别有寓托,笔法特殊。四为禅师,无论基于“相识惟旧”[38]“追念畴昔,敢不诺诸”[39],或对请铭者“愧其勤”[40]而不得不为之,文中多曾论述佛禅事理,记录墓主预知大限时日等事。四类碑志文之墓主身份、撰写缘起虽有不同,然周必大落笔前之构思、觅材似有相近处,此或与周氏对碑志之认知有关。
考碑志文肇始之初,乃因“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殁则后人为之铸器以铭,而俾传于无穷”,至汉代,“杜子夏始勒文埋墓侧,遂有墓志”,“以为异时陵谷变迁之防”[41],“其用意深远,而于古意无害也”[42],是知“颂扬死者的功美,使其声名不朽为主要文体职能”[43],汉代后则兼具子孙辨识之用。然至唐代,碑志文之义例、笔法、功能皆有所改变[44],韩愈(768—824)尤为关键人物,钱基博(1887—1957)认为:
碑传文有两体:其一蔡邕体,语多虚赞而纬以事历,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人碑多宗之;其一韩愈体,事尚实叙而裁如史传,唐以下欧、苏、曾、王诸人碑多宗之。[45]
检阅北宋欧、苏、曾、王诸家碑志作品,确多“裁如史传”情形。而周必大曾于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兼国史院编修官”[46],于记史、修史应有愈加深刻之体会。
乾道九年(1173),孝宗亲为苏轼文集撰序,自言:“朕万几余暇,紬绎诗书,他人之文,或得或失,多所取舍,至于轼所著,读之终日,亹亹忘倦,常寘左右,以为矜式,信可谓一代文章之宗也欤!”[47]此后,南宋文坛掀起崇尚苏轼文章风气,笔记小说记载:“淳熙中,尚苏氏,文多宏放”[48]“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49],苏文盛行情形不难想见。同时间,有“淳熙间,欧文盛行”[50]之说。加以周必大崇慕欧阳修(1007—1072)之心理状态,凡此诸般因素,皆可能使周必大视欧、苏为学习目标,亦以史传笔法撰书碑志。
究其实,墓志铭“葬时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卒葬年月,与其子孙之大略”[51],原即具有传记性质,“墓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志主的一篇小型传记”[52],言简意赅点出其本质。一般而言,世系、名字、爵里、寿年、卒葬年月、子孙大略皆为已知事实,撰述者据事直书即可,然若下笔之前并未思索如何编排剪裁,仅止堆砌陈列,便极易沦为流水账,千人一面。唯上述数据限定性颇高,作者或调动文中出现顺序,或改换部分描写字词,发挥空间有限,难能展现个人功力。至于“行治”,除早夭外,墓主数十年人生旅程,泰半可提供丰富内容,甚且繁杂多端,如何择取合宜情事,芟汰芜乱而切当呈显墓主一生重要事迹,凸显各自风采,实乃考验作者之举。
以周必大为例,百余篇碑志文,周氏以何标准选择各墓主行治加以记录?如何书写?其间有无异同之处?如何臻至“笔力益遒”境地?
就某种角度而言,作传本身“是一系列‘寻寻觅觅’的历程。研究者在追寻‘传主’的‘精神世界’,也同时在追寻自己的生命”。“为他人作传,其实是一种‘自己’与‘传记’互动、对话、精神交融的历程。”[53]当周必大拣择适合入志的材料时,极可能透过这般互动、对话,建立自设的一套去取准则,在此过程中,作者希冀“建构”的墓主形象也逐渐澄明。如此形象自然是周必大心目中认同、愿意世人知晓甚且学习的目标,而“认同”所涉及的价值评判,便会回扣至作者本身的好恶,“传记作者倾向于在传记中潜藏自我的描绘”[54],确为事实。因此,当我们发现周必大笔下墓主经常共具某种人格特质时,究竟是那么巧合,那些人格特质都是墓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面?还是透过周必大双眼看出去,墓主们的某种特质都被自动筛选、放大,以至有意舍弃其他特质,全力铺陈“打动”作者的那一点?而那项特质,是否也正是周必大自身最重要的特质?
墓主异于常人、言行奇特,是周必大碑志文中经常强调的面向,此现象若置于性别视域考察,愈加清晰。周必大尝引录张廷杰(1111—1176)请铭书函之语,谓:
士大夫或出或处,其行谊才猷皆可表见于世。至于妇人女子,其处也以组紃婉娩为能,已嫁则奉尊嫜、勤盥馈耳,隐德懿行微姻党有所不知。[55]
正因宋代女子深处闺门之中,隐德懿行难为人所知,兼以古来三从四德观念影响深远,以致于“妇人无才便是德,所谓以顺从为正者也”[56]成为常态。宋人墓志中之女性形象也模式化为孝女、顺妇、慈母、贤妻,描写其性情举止之常用字出现频率依序为:德、贤;柔、顺;淑、静;敏、慧四组[57],故而确如欧阳修所云:
书其舅姑之所尝称者,以见其为妇之道;书其子之贤而有立,以见其为母之方;书其子孙之众,寿考之隆,以见其勤于其家至于有成,而终享其福之厚。[58]
女性墓志铭几皆自上述诸角度书写其人其德,然无论“勤俭静方”“四德兼茂”或“择邻储祉”[59]等铭词,实多以“经纪家事”[60]“治家有法”[61]为颂扬依据,墓主能获致“贤哉夫人”[62]之赞叹乃来自于女性对“他人”之付出、贡献,一以他人之表现、视角为评判依准,而难以识见女性墓主之独特个性、真实情感与面貌。此种限制自与古代时空背景、女子社会地位有关,所谓:
除了极少数在高层弄权者外,女子在封建男权社会并无多少可以形诸笔墨的行迹,因而她的价值是一种家庭价值而不是社会价值。而其家庭价值又主要通过夫君(或子女)实现,其价值的间接性又决定了女性的墓志只能以典语虚化之。[63]
确实道出书写女性墓志铭之困境。然以周必大之才识,应不甘为其所拘。因此其女性碑志中虽亦有符合孝妇、贤妻、严母形象之作[64],唯其似有意显扬女性异于传统之面貌,故拣择材料、安排内容时不再停留于单一视角,而能刻画墓主特殊风采,使人物愈加立体生动,如追忆其亡姐:
御下有法度,接物极和易,与人言惟恐伤之,及临事,果断不惑,凛然有烈丈夫之风,处大利害略不动声色。平居言弗妄发,至论事成否、语逆顺莫不中理。间有请问旧事,则虽未龀时耳目所经历者,细大毕记;其道上世流风遗俗,本末曲折,使人听之洒然。[65]
严正刚烈、英武果决之意明晰,全无传统柔弱、顺服气息。学者认为此类女子被比附为男子,“不类女子”成为对女子最高称赞乃是莫大讽刺,“体现的是明显的男性优越的意味”[66],虽有其道理,然细思周必大心情,当非源于“男性优越”而有此番书写。此举应诠解为,周必大观看墓主行事作为时,已有意识关注其特出面向,甚且欣赏某种“奇”趣,如孟媪(?—?)其人,周必大记曰:
方外家隆盛时,金帛填委,同辈皆厚自殖,媪视之蔑如也;顾独喜博,负虽多,欢然无吝容,胜亦散之,未尝有所贮积。戊申己酉岁,江浙大乱,吾家转侧兵火中,而先君不幸。后十年,先夫人复谢世,盖多故矣。人为媪戚戚,媪自若也。遇博辄抽簪质衣,一笑为乐。……人有不直,亦嫚骂弗恤,其人愧服曰:“媪言是,吾不怨。”[67]
藉由孟媪与他人对照之小事数件,鲜明描绘孟媪“忧乐不能移,物我不能二”[68]之修为。文中,周必大甚少透露孟媪乳育幼主情景,然自“齐述反,某与亡弟子柔夜挟媪出城,得舟下庐陵,寓永和镇之本觉院”[69]一段,可察知周氏兄弟与孟媪之深浓情感。
照常理,孟媪应亦为“有恩劳”[70]之乳母,周必大却无只字片言记录、感念其“工巧勤俭”“颓然顺善”[71]之类品性,反一再强调“独喜博”“遇博辄抽簪质衣”之好博行为,甚且“嫚骂弗恤”,似毫无温良恭让、仁恕情怀,而别具豪爽直率性格,迥异于一般墓志铭中之乳母与女性形象。周必大此种笔法,既使墓主形貌立体而活灵活现,又可突出其人与众不同之处,避免沦为套式。因此,孟媪之“奇特”绝不仅在于身后“顶骨如雪而舌不坏,舍利缀属无数”[72],而更在其心不起尘劳,其行不拘常规。如何书写孟媪,清楚显示周必大撰著碑志文之态度。
人生乃由诸多红尘俗事串连而成,生活片段亦有诸多可供立传写史者采撷编辑之例,作者选此去彼之过程与结果便已揭示其好恶,某种书写目的亦蕴涵其中。所谓“墓志以隐恶扬善为原则”“时常只透露‘部分’而非全部的真相”[73],洵为实情。然,何谓“善”?何谓“恶”?每位撰述者恐有不同定义。
以前引二文为例,周必大亡姐“凛然有烈丈夫之风”及孟媪“遇博辄抽簪质衣”作为,应不合乎传统期待女性顺服之要求。周必大于篇幅有限之碑志中选记其事,证明其“善”之标准已有所变更,恐非一以儒家德行为依规,而转以墓主真实个性为主,其中又以某种奇气、义举最吸引周必大书写,如:
轻财重义,济人之急,家无余赀。[74]
才具恢闳,轻财重义,赴人之急甚于己私。[75]
脱人于阨,却其饷谢,率以为常。[76]
与《史记·游侠列传》书写朱家之精神、文字颇有近似处: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阨,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77]
“赴人之急甚于己私”与“趋人之急,甚己之私”雷同度极高;“脱人于阨,却其饷谢”可谓“阴脱季布将军之阨,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之浓缩,亦为郭解“厚施而薄望”[78]之批注;而“轻财重义”堪称朱家及所有游侠之共同特质。周必大尝于碑志文中追思欧阳修,而云:
昔公常自云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奇伟,使人喜读,欲学其作。厥后著《五代史》,辞气遂与迁相上下。若予者爱公之文如公爱迁书也,特不能学公之文,如公之能学迁耳。[79]
虽自谦不能学欧公之文,然周必大“喜传人事”、爱“奇伟”之心,恐与欧公相同,因而于拣选墓主事迹入传时,有意无意取其“侠”气纵横之例,如:
公才雄气豪,身长六尺余,音吐洪畅,饮酒至数斗不乱,谈辩滚滚,遇事迎刃辄解,盖伟人也。[80]
恍惚似有游侠陈遵(?—?)“长八尺余”“容貌甚伟”“赡于文辞”“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废”[81]影迹。而张卲(?—?)“天资劲伟,遇事慷慨,酒酣耳热,悲歌愤激,常以功名自许”[82],又若有荆轲“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83]之激昂,二人彼时素志不遂之处境亦相似。
上举数例皆与《史记》游侠、刺客有关,以此重新检视孟媪喜博情事,似亦与剧孟(?—?)“好博”类似[84],难免引发联想。
简言之,前自数位墓主皆有异于侪辈之处,独具某种“奇”气,而周必大碑志文中确好言及墓主之“奇”,如:
大夫一日梦至潭上,见巨鲤跃出,惊波汹涌,震动矶石,旁有伟衣冠人笑曰:“发矣,发矣!”未几生公,因以为名。……公游襄汉夔峡间,数以奇策撼将帅,独落落无所合,乃复事科举。[85]
“巨鲤跃出”“惊波汹涌”“震动矶石”三组词汇,画面时刻处于剧烈摇晃状态,鲜明灵活,惊心动魄,震撼十足,既攫取读者注意,亦产生期待好奇,未知将发生何事。其后,周必大以“伟衣冠人”笑语“发矣,发矣!”之景象收束,连结墓主李发(1094—1174)诞生一事,奇异场景令人难忘。以此续言墓主“奇策”“落落无所合”际遇,与世不谐形貌自然突出。
再如郭弥约(1097—1178)、周葵(1098—1174)二人,周必大书曰:
惟公才甚高,学甚勤,志甚大,惜命之不副。方少时读书为文,已卓然不群,意富贵可唾手取。既龃龉无以自发,则画兵机数十策往撼岳将军。将军奇之,奏以官,历三任咸有绩可纪。已而叹曰:“徒劳耳。”挂衣冠而去。[86]
当是时,言路固多名臣,其视力轻重而为向背亦或有之。惟毗陵周简惠公以乙卯岁赵、张并相之日,四月入台,八月进殿中侍御史,在职仅两月,言事至三十章,太抵谓自治其国,乃能成功,今外有强敌,内有群盗,不可事虚文、贻实祸。历条时政二十余事,指宰相不任责。上变色曰:“赵鼎、张浚肯任事,须假之权,奈何遽以小事形迹之?”公徐奏:“陛下有过,尚望大臣尽心。今臣一及大臣,便为形迹,使彼过而不改,罪戾日深,非所以保全之也。”上改容曰:“此论甚奇。”最后连章极论赵子淔,语侵赵公。又论张公大举北伐,繋国存亡,坐是不得其言而去。[87]
二位墓主皆有报国大志,皆不畏强权,以奇策、奇论引人另眼相看,原应大用,无奈未能遂其愿,“卓然不群”形象鲜活,亦令人惋惜慨叹。
周必大笔下,多位墓主皆“怀奇负气”[88],故“时犹未冠,人皆奇之”[89]“忠简奇之”[90]“皆奇之”[91]“右史张公来居宛丘,一见奇之,授六经、杜诗”[92]“诏百官条时弊,公举十事,极论文具非所以为国,执政奇其才”[93]“人皆异之”[94]“阖府嗟异”[95]之类词语屡见不鲜。然,世人既“奇之”“异之”,自也暗示墓主异于常人之才华性格,若无明主赏识,时运配合,“数奇”[96]命运恐难以避免,“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97]似为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