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是一人还是二人
《后赤壁赋图》的第八段,苏轼归家就睡,画面表现苏轼梦见的道士是两人,题在画上的原文也是“梦二道士”,与本文前面所引苏轼原文作“梦一道士”不同。
《后赤壁赋》“梦一道士”一句,自宋代以来就有“二道士”和“一道士”两种版本。乔仲常作为苏轼友人李公麟的学生,苏轼门人的朋友,他所根据的苏轼《后赤壁赋》作“二道士”,似乎应该可信。今人衣若芬《谈苏轼〈后赤壁赋〉中所梦道士人数之问题》一文据乔仲常画、赵孟頫书《后赤壁赋》以及明刻《东坡七集》等文献,认为苏轼原文应是“二道士”[23]。
但这个问题似乎还值得斟酌。关于《后赤壁赋》原文中道士的人数,早在宋代就有人提出过疑问。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曾辨析说:此赋初言“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中言“梦二道士”,末言“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前后皆言“孤鹤”,则道士不应言“二”矣。[24]南宋朱熹也认为“碑本《后赤壁赋》‘梦二道士’,‘二’字当作‘一’字,疑笔误也”[25]。从传世的文本看,南宋郎晔编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南宋吕祖谦编《宋文鉴》卷五收录《后赤壁赋》,也都作“一道士”。郎本的编撰目的在于呈进御览,《宋文鉴》则是吕祖谦奉宋孝宗之命编辑,这两种书的所依据的版本来源应该都比较可靠。此外,传世的南宋高宗、孝宗手书《后赤壁赋》两幅书法作品,也都写作“一道士”,可作为重要证据。(见附图一宋高宗手书《后赤壁赋》、附图二宋孝宗手书《后赤壁赋》)。
我在为上海博物馆撰写《谈谈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对苏轼〈后赤壁赋〉原作意蕴的视觉再现》一文时,即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在文中说:“若言‘二道士’,则与前文相抵牾,为避免这一抵牾,还是当以‘一’字为是。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后赤壁赋图》的欣赏。”当时觉得这个问题不容易下论断,只好这样含混带过。该文发表之后,一直心有未安,一直希望能找到刻本文献之外的更确切的证据。后来得到国家图书馆古籍部曹菁菁博士帮助,查到收录于清光绪杨守敬、杨寿昌编《景苏园帖》中的苏轼手书《赤壁二赋》墨迹碑帖(见附图三)。[26]该帖是苏轼元丰七年(1084)离黄州前为潘大临、大观兄弟书写,苏轼《跋自书赤壁二赋及归去来辞》云:“元丰甲子,余居黄州五稔矣,盖将终老焉。近有移汝之命,作诗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独潘邠老与弟大观复求书赤壁二赋。余欲为书归去来辞,大观砻石欲并得焉。余性不奈小楷,强应其意,然迟余行数日矣。东坡书。”[27]这条跋语交代了苏轼自书《赤壁二赋》的来历。该帖的《后赤壁赋》非常清楚地写作“一道士”。苏轼本人的手书,当然是最可靠的依据。这证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宋文鉴》以及宋高宗、宋孝宗的手书的版本出处可靠,同时也证明宋人胡仔、朱熹的看法都是正确的。因此,《后赤壁赋》的原文,应该是“一道士”无疑。
此外,据《苏轼诗集》卷二十一《蜜酒歌》王文诰注引《施注》:“先生为杨道士书一帖云:‘仆谪居黄冈,绵竹武都山道士杨世昌子京,自庐山来过余,其人善画山水,能鼓琴……明日当舍余去,为之怅然……元丰六年五月八日东坡居士书。’又一帖云:‘十月十五日夜,与杨道士泛舟赤壁,饮醉,夜半有一鹤自江南来,翅如车轮,嘎然长鸣,掠余舟而西,不知其为何祥也。’《次毅父韵》第三首载:‘西州杨道士,善吹洞箫。’按《前赤壁赋》云:‘客有吹洞箫者。’殆是杨也。《后赤壁赋》云:‘适有孤鹤,横江东来。’观此帖,盖非寓言。梦一道士者,岂即世昌,姑托以梦耶?”[28]这条材料似也可以作为《后赤壁赋》原文应是“一道士”的旁证。
不过,从北宋到南宋,《后赤壁赋》确实存在“二道士”的文本,甚至有刻于石碑的版本也有作“二道士”的(参见上文引朱熹所说)。这应该是在传写过程中出现的讹误,按朱熹的意见,是由笔误所致。《后赤壁赋图》的作者所根据的应该是一个有笔误的版本。如前文所述,由于道士形象是关系到揭示苏轼原作精神内涵(真实与虚幻的关系)的一个关键,不知乔仲常在下笔时,是不是对这个问题感到过困惑。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胡仔本人“尝见陆远画《赤壁》二赋,因以此(前后皆言‘孤鹤’,则道士不应言‘二’)诘之,渠为之阁笔”。可见当时曾有画家被这个问题所困惑而放弃作画的。乔仲常的处理,明知道士与孤鹤的关系,却仍然按照有笔误的版本画出两位道士,这么做,深意何在,已难以推测。
仅就上文的分析而言,道士人数其实是文本文字讹误带来的问题,赏读《后赤壁赋图》时,不妨忽略这一讹误,紧紧抓住游赤壁的苏轼和孤鹤、做梦的苏轼和梦中道士之间真幻关系的交叉互换这一关节,则《后赤壁赋图》的寓意及其对苏轼原作主旨的诠释和揭示,还是可以理解的。
附图一:宋高宗赵构手书《后赤壁赋》墨迹(藏北京故宫)
附图二:宋孝宗赵昚草书《后赤壁赋》墨迹
附图三:苏轼元丰七年(1084)离黄州前为潘大临、大观兄弟书《赤壁二赋》墨迹碑帖(收录于清光绪杨守敬、杨寿昌编《景苏园帖》。图版由国家图书馆古籍部曹菁菁博士提供)
致谢:本文撰写,受益于徐邦达、谢稚柳、杨仁恺、【美】高居翰、【日】板仓圣哲、翁方戈、王克文、万青力、陈葆真、衣若芬、李军、丁羲元、赵雅杰等学者的研究;尤其李军先生的论文《视觉的诗篇——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与诗画关系新议》阐述《后赤壁赋图》“用视觉的、与诗意竞争的、绘画自己特有的方式,咏赋文没有、不太擅长甚至无法想象的方式,来创造性地加以表现”[29]等精彩见解,对本文启发尤多。国家图书馆曹菁菁博士为本文提供了重要碑帖图片。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陈琳琳君协助查阅了部分论文资料。谨此一并致谢。
2014年2月初稿,2014年10月改写。
2017年9月23日改定。
(本文发表于《国学学刊》2017年第4期)
【注释】
[1]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
[2]赵令畤(1051—1134),字德麟,初字景贶,号聊复翁,涿郡(今河北蓟县)人,燕王德昭玄孙,诗词字画皆擅。元祐六年(1091)苏轼出守颍州,赵令畤签书颍州公事,陈师道为州学教授,并与欧阳修二子棐、辩从东坡游,东坡为其改字作德麟。著有《侯鲭录》,多载元祐间苏轼及门人轶事。
[3]苏轼《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十月,与《前赤壁赋》一样,问世不久就广为流传,不仅家弦户诵,且都被画家取为画材。
[4]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安徽舒城人,北宋文人画家的代表之一,与苏轼以书画相交往,曾为苏轼作像,并曾以东坡的诗文为题材作画。明代都穆(1459—1525)《寓意编》载:“苏文忠前、后赤壁赋,李龙眠作图,隶字书旁,注云:‘是海岳笔,共八节,惟前赋不完。’”可知李公麟亦曾画过《后赤壁赋图》。
[5]参看张鸣:《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对苏轼原作意蕴的视觉再现》,载《翰墨荟萃·细读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6]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绘画·宋乔仲常》,见故宫博物馆:《徐邦达集》八,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第99—100页。
[7]杨仁恺《国宝浮沉录——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引谢稚柳云:“据历来的叙说,乔仲常人物师李公麟。这种山水画(按指《后赤壁赋图》)的风貌,在北宋,既不同于当时社会风尚所归的董、李、范、郭,而有许多迹象表明,恐怕也仍是从李公麟而来。”上海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239页。
[8]高居翰云:“这种笔法(见赵孟頫《鹊华秋色图》)首次见于北宋末年文人画家的画中,十二世纪初的画家乔仲常便是,他唯一传世的作品是根据苏东坡的文章所画的《后赤壁赋图》卷。”见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绘画》,宋伟航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3页。
[9]板仓圣哲:《环绕〈赤壁赋〉的语汇与画像——以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为例》,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台湾2002年东亚绘画史研讨会论文集》,第221—234页。
[10]翁方戈:《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74—75页。
[11]王克文:《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赏析》,载《美术》1987年第4期。
[12]万青力:《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补议》,载《美术》1988年第8期。
[13]陈葆真:《〈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3—181页。
[14]衣若芬:《谈苏轼〈后赤壁赋〉中所梦道士人数之问题》,见氏著《赤壁漫游与西园雅集——苏轼研究论集》,线装书局2001年版,第5—25页。
[15]李军:《视觉的诗篇——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与诗画关系新议》,《艺术史研究》第十五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1—320页。
[16]丁羲元:《乔仲常〈后赤壁赋〉图辨疑》,《国宝鉴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295—311页。
[17]赵雅杰:《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研究》,中央美术学院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18]莱辛:《拉奥孔(论画与诗的界限)》,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钱锺书:《读〈拉奥孔〉》,钱锺书:论《中国诗与中国画》,均见钱锺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19]王克文:《传统中国画的“异时同图”问题》,载《美术研究》1988年第4期。
[20]关于道士化鹤故事,参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苕溪渔隐曰:《赤壁后赋》云:‘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悟。’……《高道传》言,天宝十三年重阳日,明皇猎于沙苑,云间有孤鹤徘翔,上亲射之,其鹤带箭翥于西南,众极目久之,不见。益州城西有道观,徐佐卿尝自称青城山道士,一岁凡三四至观,一日,忽自外归,携一箭,谓人曰:‘吾行山中,偶为此矢所中,已无恙矣。然此箭非人间所有,越明年,箭主至此,当付之。’复题其时云:‘十三载九月九日也。’明皇狩蜀,至观,见其箭,命取阅,惊异之,乃知沙苑所射之鹤,即佐卿也。此赋指道士为鹤,正暗用此事。”不过苏轼原文鹤化道士乃在梦境中,与这个故事存在明显不同,这个区别也是理解苏轼原文主题的一个关键。
[21]关于《后赤壁赋图》结尾部分打破了绘画长卷构图的一般规律的看法,笔者采纳了门人张蕴爽博士的意见。张蕴爽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中国文学和艺术史研究,并获得博士学位。本文撰写过程中我们通过电子邮件交流讨论,她的意见启发我重视《后赤壁赋图》的结尾部分,使本文增色,谨此致谢。
[22]俞文豹:《吹剑录·四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转引自《苏轼资料汇编(上编)》,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749页。
[23]见衣若芬:《谈苏轼〈后赤壁赋〉中所梦道士人数之问题》,氏著《赤壁漫游与西园雅集——苏轼研究论集》,线装书局2001年版。
[24]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8页。
[25]《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本朝四,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15页。
[26]苏轼自书《赤壁二赋》墨迹碑帖,见清光绪杨守敬、杨寿昌:《景苏园帖》。
[27]孔凡礼《苏轼佚文汇编拾遗》卷下据《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一百八引,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72页。
[28]《苏轼诗集》卷二十一,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5页。
[29]李军:《视觉的诗篇——传乔仲常〈后赤壁赋图〉与诗画关系新议》,载《艺术史研究》第十五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1—3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