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具名利:士人贽文的现实影响

二 才具名利:士人贽文的现实影响

古代中国的士人阶层往往担负文化传承、社会运行、政治走向的执行任务,也是文学创作、知识传播的重要群体。在当时社会,士人掌握的文化、知识,与他们安身立命,参与社会政治有何关联?才具与名利之间如何相互影响?而这些问题与士人贽文又有何关系?学界也做过一些梳理,如钟晓峰的研究就指出布迪厄“场域理论”与古代中国文坛运转模式的相似性,并注意到科举背景下诗人“文章声名”对其社会价值、文学资本的影响。[25]

孙抃在谈到贽文者时,曾说其人“手携数万言,干当途者以售其道”[26]。这里说的“道”或指其“所业”,代表此人的知识文化水平,亦即“才具”,而数万言不过是其表现形式。士人向“当途者”展示他的才具,为数不少者是希望将其才具转化成现实利益。古人常说的“售其道”之“售”,正有交换、换取之意。但这一交换过程究竟是如何实现的,不妨略举数例以见之。

首先,士人贽文获得认可,能为他们博得誉望。誉望,大约就是晚唐以来诗人们时常强调的“文章声名”。以才具获得誉望,是贽文中最常见的形式。华镇曾直言:“苟未获题品于师儒宗匠之门,则安能接武英躔,曳裾文囿,度越夷等,光映人表哉?”[27]获得品题,从而能获得更多关注,进而超越群彦、脱颖而出,这正是“誉望”对贽文者起到的作用。庆历间,文同向文彦博贽文,获得赏识,时人称:“今太师潞公守成都,誉公所贽文,以示府学,学者一时称慕之。”[28]文彦博不但向府学学生称赞文同的诗文,对其人品也称不容口,至有“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的溢美之辞。《宋史·文同传》录文彦博此句,用以证明文同的誉望,足见文彦博的称美带来的正面效应。[29]

仁宗朝参知政事薛奎是欧阳修的岳丈,欧阳修叙述其获得声誉的经历有云:“既举进士,献其文百轴于有司,由是名动京师。其平生所为文至八百余篇,何其盛哉!”[30]薛氏生平作文八百余篇,笔耕之勤由此可知,不过,若非贽文百轴,未必能顺利地声名鹊起。才具正如金珠美玉,若藏在人们无法得见处便无法获得誉望,一旦通过贽文展现,就可以收获誉望。当然,贽文只是士人主动展示才具的重要途径之一,除贽文之外,其他途径也可以展示才具。

欧阳修年少贽文也曾得到交口称赞的好处。荆南有乐秀才谒欧阳修,欧阳修对报书称:“前者舟行往来,屡辱见过。又辱以所业一编,先之启事,及门而贽。田秀才西来,辱书;其后予家奴自府还县,比又辱书。”[31]欧阳修并写道:

然蒙索仆所为文字者,此似有所过听也。仆少从进士举于有司,学为诗赋,以备程试,凡三举而得第。与士君子相识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故使足下闻仆虚名,而欲见其所为者,由此也。[32]

这是一段极有意思的文字,欧阳修从地方文人贽文而成长为文坛领袖,在他自己看来是与他所识士人“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的结果。三举中第,算不得一鸣惊人,但欧阳修以文章获得众人称赞,取得了自身的誉望。李之亮先生分析欧阳修文坛宗主地位形成过程时,有一段同样极有意思的文字:单打独斗的王禹偁、穆修所缺的“势”,其实正是誉望累积尚未达到质变的程度。而欧阳修既有才具为底,又在众口一词的赞许中获得了足够的誉望,因而能有不断上行的可能。而这个过程,在初起时也是通过投献贽文的方式达成,此事不需再赘言。

文士相高,也不能不说是欧公文学地位提高的一大因素:欧公对尹洙、梅尧臣等人的揄扬固然增重了他们的声价,而尹洙、梅尧臣等人对欧公的揄扬,又反过来把欧公的文名推向更高。再加上欧公几位老丈人胥偃、杨大雅、薛奎在士林中的广泛传播,自然形成了欧公名气日重的大势。现在我们就能体会到王禹偁、穆修那种单打独斗的方式,为什么不可能成为文坛领袖人物的原因了,这就叫“势”。任何事情,不借助“势”是很难成功的。[33]

其次,通过贽文有可能直接获取经济利益,实现文化与经济间的流转。《续湘山野录》载云:

晏殊相年七岁,自临川诣都下求举神童。时寇莱公出镇金陵,殊以所业求见,莱公一见器之。既辞,命所乘赐马、鞯、辔送还旅邸,复谕之曰:“马即还之,鞯、辔奉资桂玉之费。”知人之鉴,今尠其比。[34]

晏殊七岁求谒镇守金陵的寇准,能够获得接见,可见当时文人投献前辈的一般风气。在记录者看来,因为晏殊应试神童举的身份,在地方已经获得足够的誉望,掌握着相应的才学,具有应试的资格,因此具备了谒见方面守臣的资格。寇准不但“一见器之”,且以“鞯、辔奉资桂玉之费”。应神童举的举子能获得资助,正因为他投献的“所业”获得了赏识。晏殊的才具在这里转换成了现实的经济利益。

张咏欣赏彭乘,却“默览殆遍,无一语褒贬,都掷于地”。至彭乘“将赴阙,临岐托鉴召彭至,语之曰:‘向示盛编,心极爱叹,不欲形言者,子方少年,若老夫以一语奖借,必凌忽自惰,故掷地以奉激。他日子之官亦不减老夫,而益清近。留铁缗抄二百道为缣缃之助,勉之。’”[35]彭乘投献所业,也得到了张咏的经济资助。类似的事例甚多,基本是由受谒者直接资助谒者,帮助谒者更上一层楼。

宋代地方文士通过贽文,不断扩大交际人群,积累人脉,为出仕做准备。不过,宋人仅凭贽文直接获得政治身份,不由为官入幕而参与政治活动的现象极其罕见。但是受谒者若为贽文者的才学打动,在因缘际会下,也可能通过科举手段,帮助谒者上行流动。如连州人邵安石,“高湘侍郎南迁归朝,途经连江,安石以所业投之,遂见知,同至辇下。湘知贡举,安石擢第”[36]。邵氏之谒高湘,并不能预知其必然知贡举,而他能登第与手持文秉的高湘大开方便之门必有关联。这种偶然情况虽不多见,却也说明贽文有可能对贽文者发生此种现实影响。

如果说北宋文坛是由众多复杂关系组成的结合体,那么文人便是努力以才学、辞章为武器,攻入拥有更多行动者、掌握更多各类资源的精英层的。这个进攻的过程,是新人突破旧有格局,在各种资源重新配置中获得更多利益的过程。士人在此过程中受到现实的影响,同时也对文坛发生重要作用,贽文是其中一条常见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