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苏轼之间的心灵对话事件

一 杜甫、苏轼之间的心灵对话事件

理解与解释的本质是解释者与作者之间的对话,正如伽达默尔的观点:“理解总是以对话的形式出现,传递着在其中发生的语言事件。”[1]而苏轼眼中的杜甫,可视为唐宋时期两位最伟大的诗人之间的对话,这对话虽然有关“语言事件”,但传递出的更重要的信息却是心灵的碰撞与共鸣。

所谓“对话”,在阐释学语境里当然是一种隐喻,但在苏轼那里,对话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杜甫曾在苏轼梦中亲口说了一些话,这在《杜工部诗集》中查不到的;而苏轼也常常对杜甫表达着自己的各种复杂的感情,有时还会调侃一下杜甫。苏轼曾经记载杜甫向自己托梦的事,这是一个典型的对话事件:死了近四百年的古人,在梦中穿越出来给苏轼讲诗,这与其说是杜甫的“书生习气”,不如用来评价苏轼自己更加恰当:如果这梦是真的,可说明苏轼对解释杜诗的痴迷,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至于梦中遇到杜甫给自己解释创作意图;如果这梦是假的,则可说明苏轼为了证明自己理解的权威性,甚至抬出作者托梦之事来作后盾。尽管苏轼声称这是杜甫本人通过托梦方式传达的作品原意,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苏轼自己“以意逆志”的结果。即使我们相信苏轼关于梦的叙述属实,那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无论如何,这个梦不仅表明苏轼梦中犹不忘诗的书生意气,而且表明他认为自己才是杜甫真正的知音。

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生、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犹不忘诗,区区自明其意者,此真书生习气也。[2]

苏轼在阅读杜诗时,发现自己想要表现的生活,想要表达的感情,杜甫诗中都写过了。因此他直接把杜诗看作是自己人生的“实录”,并质疑杜甫的产权问题:

“用拙成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废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子瞻云:“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3]

回答“或者曰”的一段话,其实也是在回答杜甫。这是很霸道的说法,认为诗歌的产权应由读者与作者共享,杜甫的实录也是东坡居士的实录,直接将杜诗的产权据为己有。苏轼相信,在杜诗的原初视野后面还有一种如“农稷之物”那样更原初的东西,那就是作为相同类型的士大夫生活的真实存在。这里隐含的信息是,苏轼在申说共享产权时,其实是把杜甫看作自己的代言人。于是,苏轼成了杜甫的知音,杜甫成了苏轼的代言人,二人就这样穿越“时间距离”完成了隔代的对话。

在理解了阐释就是读者与作者的对话之后,那么,我们来看看,苏轼是如何理解与评价杜甫诗中的语言事件的呢?换言之,苏轼对于杜甫遗留下来的会话材料即种种实录,是如何作出回应的呢?再进一步说,这种回应对于塑造杜甫在诗坛上的形象起了哪些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