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其鸣矣:宋人贽文的文坛影响
宋代士人贽文对于下层文人上行流动、地方精英向中心城市集中都有积极意义。贽文者所谒多是文坛前辈、政界当道,受谒者出于奖掖后进之美意或培植势力的需要,也会从贽文者中拣选继续往来的对象。这最终形成门生座主、授业师生等诸种关系,对宋人的师承谱系产生直接影响,并进而影响当时的文坛面貌。
从干谒者的角度来说,地方文士辗转千里,执文就谒,其艰辛已如前述。所以苏洵感叹行路之难,并反问道:“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孰为来哉?”[37]正如老泉所言,名利所驱是大多数文士贽文的原因。而贽文干谒导致的文士上行流动至少对宋代文坛发生了如下影响:
其一,文人贽文有助于其上行流动。士人执文就谒如果进入居上位者的视野,或结成师生关系,或进入其交往圈,都将促成文人的上行流动。富弼的家世并非显赫,应举入都,范仲淹“而奇之……亲怀其文以见丞相王沂公、御史中丞晏元献公洎诸近侍,曰:‘此人天下之奇才也,愿举于朝而用之。’晏公世号知人,遂以女妻之”[38]。天圣八年(1030),富弼又在范仲淹的劝勉下,以茂才异等中第。范文正赏识富弼的才干,为其向当朝近臣贽文,推荐他出仕。晏殊又相中他为婿,成就了富弼从田舍郎而登天子堂的人生,可以说贽文是富弼上行流动的“步云梯”。
又如韩崇南学韩柳文章,笔力矫健。“洎卒业,手携数万言,干当途者以售其道。时李侯方割符命,出领守牧,览生之作,叹息延举,优越常等,属乡里调选,议将魁之。”[39]李太守欲魁之,首先还在韩生贽文,而其文章又得所谒者青眼。
苏辙记述欧阳修早期活动时说:
翰林学士胥公时在汉阳,见而奇之曰:“子必有名于世。”馆之门下。公从之京师,两试国子监,一试礼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补西京留守推官。始从尹师鲁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圣俞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学士偃之女。[40]
欧阳修登第前谒胥偃,也必有文字投进。而后馆于其家,又娶于其家,从游京师,中第得官,与尹洙、梅尧臣迭相师友。可以说在汉阳谒胥偃,是欧阳修上行流动,并最终成为文坛领袖非常重要的一环。
其二,地方文人向文坛中心集结,有利于文学传承与代际兴替。实际上,地方精英文士多是介于全国精英与一般寒士之间的中层文人,所以人们认为“州郡所礼士人,必以其人有可取”[41]。但州郡所礼遇者也未必能得当道青眼,亦需向宗匠之门或权势之家贽文求售。而宗匠、权贵往往不在地方士子的乡梓之地。“昔人名儒硕德,有恨不得与之并时而生者;幸而并时,以生有恨不得迩其邑里者;幸而迩其邑里,有恨不得瞻望威仪,亲聆音响者。”[42]宋廷号称与士大夫共天下,精英士人无不入其毂中。这导致文坛精英同样翔集于通都大邑,地方文人在当地可能难以觅得名师儒匠,必须向中心城市集结,以便进一步砥砺学问。
黄庭坚曾坦言学人囿于地方,并不利于术业精进,其重要原因就是“不得明师畏友琢磨成就”。其云:“士尝苦贫,故从仕之日早,又不得明师畏友琢磨成就之。故暧姝以一得为足,不免宋荣子之笑也。”[43]从仕早,则职在一隅,不能出游四方,访师求友。所以很难得到点拨,视野也不能开阔,偶有一得,便自以为足矣。黄山谷又对苏大通说:“观所自道从学就仕,而知病之所在。窃窥公学问之意甚美,顾既在官,则难得师友……三人行,必得我师,此居一州一县求师法也。”[44]仕宦而难得师友,与从仕而不得明师畏友表达的意思相近,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则是在不得明师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因而能走出一州一县,尤其是能到各个区域的文化中心,就能够有更多拜访宗匠的机会。获得名师的指点,不仅对提高文人的创作水平和思想境界有所帮助,亦有助于文学传承。而这种薪火相传的方式,也是文坛实现代际兴替的条件之一。试想,如果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黄庭坚等人各自龟缩在乡间一隅,彼此互不相识,北宋的文坛将会是多么寂寞!更不必谈代际传承了。从文学的角度说,地方文人向文坛中心的集结,使“州郡所礼士人”得以继续学习积累,有助于其中杰出的文学家作好传承准备。
其三,文士贽文获得身份认同,有利于文人群体出现。地方文人能脱颖而出者,多是才具出众者。但在文坛前辈面前,其水平却还有提高的空间。所以一旦见到“其说往往有非乡闾新学所能至者,使能充其言”[45]的投献者,也难免会劝勉一番。而受谒见者,对贽文者的“奇之”“赞叹”等也是经过对比发出的。所以贽文者上行流动,是一个精英毕现的过程,也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贽文是认识、了解其人的方式之一,至于是否认同对方,又需后续接触才能确定。
贽文双方如果互相认同,便很可能确立师生关系,地方文士借此融入相应的文人群体,例如苏轼、苏辙兄弟拜入欧阳修门下。更多的情况则是贽文者与受谒者互相选择,贽文者投谒虽然存在“广撒网”的现象,但在确立师生名分时,还是有特定条件的。从受谒者而言,他们也会对贽文者有所选择。才能出众者,“名臣钜公,争从取之出门下,交章腾辟”[46]。有些自负才具之人,虽“诸公皆欲出其门下,公益自树立,少所附合”[47]。
曾巩携文入京,奔走王公卿相之门而不售,直到投谒欧阳修后始获赏识。欧阳修不但为其延誉,还为其推荐名流。欧阳修的座上客常年不衰,自言“某忧患早衰之人也,废学不讲久矣。而幸士子不见弃,日有来吾门者”[48],甚至写信都抱怨为客所守,却对苏轼、曾巩、王安石等热切盼望。虽然王安石也曾向欧阳修贽文,但最终并未拜入欧阳修门下。而苏轼兄弟、曾巩则成为欧阳修弟子,并以此为基础,逐渐形成了阵容庞大的欧苏文人群体。可知,贽文是文人互相认同、互相选择的途径之一,而文人之间的相互认同则是文人群体诞生的前提之一。
文人贽文是大部分唐宋文学家的共同经历,其过程与际遇千差万别。但究根到底,是士人投身文坛,按照各自条件不断积累的过程。贽文有助于文人上行流动,向中心城市集中,互相交流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文坛的世代更迭、群体形成等过程。
【注释】
[1]祝尚书:《论宋初的进士行卷与文学》,载《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40页。梁建国:《北宋东京的士人拜谒——兼论门生关系的形成》,载《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3期。钱建状:《糊名誊录制度下的宋代进士行卷》,载《文学遗产》2012年第3期。郭凌云:《宋初百年选仕政策与文人干谒现象研究》,载《西北师大学报》2015年第4期。汪超:《论北宋文人的执文就谒》,载《学林》第62号,日本中国艺文研究会2016年版。
[2]钱建状:《宋代荐举制与士人执贽干谒》,载《北京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
[3]文莹:《湘山野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页。
[4]范镇:《东斋记事》,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8页。
[5]《湘山野录》,第46页。
[6]文同:《谢文潞公启·别纸》,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5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
[7]苏辙:《追和张公安道赠别绝句·序》,《全宋诗》第1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28页。
[8]张方平:《谢苏子瞻寄乐全集序》,《全宋文》第38册,第3页。
[9]张耒:《晁无咎墓志铭》,《全宋文》第128册,第150页。
[10]谢克家:《后山居士集序》,《全宋文》第145册,第319页。
[11]张耒:《跋吕居仁所藏秦少游投卷》,《全宋文》第127册,第318页。
[12]秦观:《上宰相王岐公论荐士书》,《全宋文》第119册,第380页。
[13]秦观:《谢曾子开书》,《全宋文》第119册,第384页。
[14]蒲宗孟:《上钱司谏书》,《全宋文》第75册,第10页。
[15]毛滂:《谢举主彭提刑书》,《全宋文》第132册,第229页。
[16]司马光:《客住榜》,《全宋文》第55册,第339页。
[17]张方平:《上河中司理范学士书》,《全宋文》第38册,第2页。
[18]孙冲:《重刊绛守居园池记序》,《全宋文》第14册,第58页。
[19]孙冲:《重刊绛守居园池记序》,《全宋文》第14册,第58页。
[20]文莹:《湘山野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页。
[21]华镇:《上陆侍郎书》,《全宋文》第122册,第307页。
[22]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三书》,《全宋文》第43册,第29页。
[23]石介:《与汉州王都官鱼屯田书》,《全宋文》第29册,第251页。
[24]唐庚:《上宪使》,《全宋文》第139册,第314页。
[25]钟晓峰:《论晚唐的“诗名”:一个文学社会学的考察》,载台湾《师大学报:语言与文学类》2012年第1期。布迪厄认为社会是由复杂的人际关系组成,每个单独的个体按期掌握的资源。这些资源可分成四种:代表经济利益的经济资本、知识水平与制度的文化资本、代表人脉的社会资本和社会声望的象征资本等四种(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可以参阅)。布迪厄的理论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但其论述对我们考察古代中国社会也不无启发。
[26]孙抃:《送韩崇南游序》,《全宋文》第22册,第363页。
[27]华镇:《上扬帅章待制书》,《全宋文》第122册,第287页。
[28]范百禄:《宋尚书司封员外郎充秘阁校理新知湖州文公墓志铭》,《全宋文》第76册,第74页。
[29]《宋史·文同传》:“同方口秀眉,以学名世,操韵高洁,自号笑笑先生。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文彦博守成都,奇之。致书同曰:‘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脱脱等:《宋史》卷四四三《文同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101页)
[30]欧阳修:《薛简肃公文集序》,《全宋文》第34册,第66页。
[31]欧阳修:《与荆南乐秀才书》,《全宋文》第33册,第56—57页。
[32]欧阳修:《与荆南乐秀才书》,《全宋文》第33册,第57页。
[33]李之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前言》,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5—6页。
[34]文莹:《湘山野录续录》,第70页。
[35]文莹:《湘山野录续录》,第46页。
[36]阮阅:《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62页。
[37]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三书》,《全宋文》第43册,第30页。
[38]范纯仁:《故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检校太师武宁军节度徐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徐州大都督府长吏致仕上柱国韩国公食邑一万二千七百户食实封四千九百户富公行状》,《全宋文》第77册,第311页。
[39]孙抃:《送韩崇南游序》,《全宋文》第22册,第363页。
[40]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全宋文》第96册,第263页。
[41]石介:《与汉州王都官鱼屯田书》,《全宋文》第29册,第251页。
[42]华镇:《上陆侍郎书》,《全宋文》第122册,第308—309页。
[43]黄庭坚:《与李承之主簿书》其二,《全宋文》第104册,第372页。
[44]黄庭坚:《答苏大通书》,《全宋文》第105册,第71页。
[45]曾巩:《谢吴秀才书》,《全宋文》第57册,第257页。
[46]宋祁:《范阳张公神道碑》,《全宋文》第25册,第100页。
[47]尹洙:《故朝奉郎司封员外郎直史馆柱国赐绯鱼袋张公墓志铭》,《全宋文》第28册,第119页。
[48]欧阳修:《与陈之方书》,《全宋文》第33册,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