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画:女性情思的喻指

二 屏风画:女性情思的喻指

屏风相比于其他意象如帘、栏、镜等,具有双重属性:既作为室内家具以障风隔形,也作为一种绘画媒材以娱情乐目。词人利用屏风画的图案来喻指闺中女性的情思,这些图案成为了女性闺房中的典型意象。

在屏风上裱糊图画是宋代的普遍做法。英国艺术史研究者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指出:“直到宋代,画屏,或者有人会说是裱在屏风上的画,还可以与手卷、壁画一起称做是中国的三种重要的绘画形式。”[15]“屏风作为古老的家具形式之一,不但在生活中被广泛地运用,而且作为一种理想的绘画媒材即古老的绘画形制之一,对中国画的形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传世的巨幅作品,据考证开始均是为屏风这一形式而绘制,例如《早春图》。”[16]

宋词中的屏风画只包括花鸟画和山水画。在《花间集》中,花鸟屏风是主流。“寓意吉祥幸福的动物图案在《花间集》中的‘屏’上出现,可以算作一大宗”,且其上图案“不外凤鸾鸳鸯”。[17]经统计,以描写女性为中心的宋词中,花鸟屏风出现17次。在这17首词中,绘有鸳鸯图案的屏风[18]有9首,占比53%。鸳鸯性喜成双,古代往往用鸳鸯来比喻情爱好合,所以这个图案带有强烈的情爱含义。其他图案如蕃马、杏花、蝴蝶、凤、竹、雀,也各出现一到两次。词中女性作为观看和欲望的客体,并不具有主动思维、行为的能力,其情感和行为都是由男性作者赋予的。上一部分提到女性所处的位置、行为方式都是模式化的,那么从屏风画则可看出女性的情感也是被男性赋予和规定的。许棐词中描写了一位慵懒娇柔的女子,在春夜之时,懒于熏香。床边屏风上的鸳鸯成双成对,而她却独身一人,这引起了她对情人的思念。重叠的衾罗锦被不能阻止她的寒冷,长夜就迅速流逝。明天春雨满塘,落花渐多,暗示春宵易逝,而情人不见归来。此词中用屏上鸳鸯来反衬女主角的孤独,而鸳鸯图案也是引起相思的一个符号。

冷迫春宵一半床,懒熏香。不如屏里画鸳鸯,永成双。重叠衾罗犹未暖,红烛短。明朝春雨足池塘,落花忙。

(许棐《杨柳枝》)

笔染相思,暗题尽、朱门白壁。动离思、春生远岸,烟销残日。杨柳结成罗带恨,海棠染就胭脂色。想深情、幽怨绣屏间,双。春水绿,春山碧。花有恨,酒无力。对一奁愁思,九分孤寂。寸寸锦肠浑欲断,盈盈玉泪应偷滴。倩东风、吹雁过江南,传消息。

(杨炎正《满江红》)

此词上阕从男性设笔,描写他在驿馆思念情人,乃至在白壁上题遍相思句。正是美好春光,他却动了离愁别恨,看见柳丝想起情人的衣带,看见海棠想起情人的胭脂,从物及人,过渡自然。他设想对方也在深深地思念着自己,怀着一腔幽怨,在绘有一双的绣屏后。下阕极写女子相思之苦,在春色里备尝孤寂,愁肠欲断,泪珠暗滴。上阕的“双”与下阕的“九分孤寂”形成鲜明的对照。女子在闺中独自一人,词人用成双的来提示她的相思之情,渴望与情人团聚的心愿。

宋词中往往以“鸳鸯”来反衬女子现下处境的寂寞,如“闲看枕屏风上,不如画底鸳鸯”(王武子《朝中措》)、“醉舞春风谁可共,秦云已有鸳屏梦”(晏几道《蝶恋花》)均是如此。所以,鸳鸯图案其实是一个象征符号,代表着对情爱的追求和渴望,往往隐喻着女性的欲望。而这欲望并不是真实的女性欲望,而是男性欲望投射到词中的欲望对象(即女性)的产物,它使女性欲望着男性所欲望的情爱。

从五代到宋代,花鸟屏风,尤其是以象征爱情和女性美丽为图案的屏风,往往和女性相联系,和男性的山水屏风形成对照。比如五代王处直墓的西耳室西壁壁画上,绘有妆镜台、衣柜等女性使用的家具,其屏风上画着大朵盛开的牡丹和带有长尾羽的鸟类;而在东耳室东壁壁画上,画有男性头戴的官帽,后面屏风上则是山水画。一西一东,男女主人公的空间截然对立。[19]所以李溪指出:“男性空间中的屏风和厅堂之内的屏风采用了同样的山水主题,这暗示着男主人的品位由内至外的掌控;而夫人的卧房却没有绘上山水,转而表现了秾艳雍容的牡丹和飞鸟,这正是贵妇人的象征……将花鸟的图像与一个封闭的女性空间相配,在晚唐到五代的人物画中十分常见。”[20]不仅是在人物画中,在宋词中,将花鸟图像与女性空间相搭配,也十分常见。

图1 五代王处直墓东耳室东壁壁画     

图2 五代王处直墓西耳室西壁壁画

相比于诗歌中多样化的屏风图案,宋词对于屏风图案的指认相当狭窄,主要集中在鸳鸯、雀、蝶、花这几类。在宋代情爱词中,屏风的使用者是女性,场所是闺房中的床帏边,所以屏风图案的指认变得极富针对性:鸳鸯意味着情爱,花朵衬托闺房的华丽和女性的美貌,其余种类的图案很少涉及。而从唐代到宋代的诗歌在描写花鸟屏风画时,种类相当多样化:动物类包括雁、鹤、山鸡、野鸭、鱼、龙、蝶、草虫、马、猿猴、鹭鸶等;植物类则包含梅、兰、竹、菊、松、柏、荷、牡丹、山茶等。花鸟屏风在艳词中已被固化为典型意象,往往与女性的美貌与情欲有关。

另一种主要绘画类别是山水画。如果说花鸟图案亦可被用于锦被、绣帘之上,那么山水画则是专属屏风的一类画种。在宋代艳词中,山水屏风出现39次,出现频率高于花鸟屏风,这也与宋代山水画的兴盛有关。但有趣的一点是,宋代山水画往往是泛化的山水,山水并不被指定为特定地区的风景,而是表现广义上的山水。比如上面所见王处直墓中的山水屏风,没有一个地域特征(如华山之陡峭、黄山之迎客松、庐山之五老峰等)可以让观者辨认出山水的具体位置。但是在女性闺房中,超过六成的山水屏风有明确的表现对象:26%被指认为巫山,15%被指认为潇湘,21%被指认为江南。巫山、潇湘和江南这三种图案与上面分析的鸳鸯、花朵一样,也是女性闺房中屏风画的特定符号,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

其中巫山的含义最为明显,其情色意味也最强。它来自于宋玉《高唐赋》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神女与楚王欢会之事,后代则用“巫山云雨”来指代男女情事。而在女性闺房中的山水屏风画,有四分之一都被特指为巫山,这并不意味着女性闺房中往往摆放巫山屏风,而是一般的山水景致与词中女性联系在一起,就会被联想到情事、进而被指定为巫山。所以,巫山这个图案可以说是男性作家在女性化情境下对图像的有意指认。

逗晓阑干沾露水。归期杳、画檐鹊喜。粉汗馀香,伤秋中酒,月落桂花影里。屏曲巫山和梦倚。行云重、梦飞不起。红叶中庭,绿尘斜□,应是宝筝慵理。

(吴文英《夜行船》)

春来多困,正日移帘影,银屏深闭。唤梦幽禽烟柳外,惊断巫山十二。宿酒初醒,新愁半解,恼得成憔悴。髼鬆云鬓,不忺鸾镜梳洗。门外满地香风,残梅零乱,玉糁苍苔碎。乍暖乍寒浑莫拟,欲试罗衣犹未。斗草雕阑,买花深院,做踏青天气。晴鸠鸣处,一池昨夜春水。

(柴望《念奴娇》)

因为屏风立于女性床榻之侧,所以与睡梦紧密相关。词人作者善于利用屏风与梦的关联来创造惝恍迷离的梦境和词境。以上两首词作都是如此:女主人公的春梦和屏风上的巫山图案相互重叠,真幻交织。吴文英词从庭院写起,故人归期不定,女子独自借酒浇愁,怀念远人。下阕转入室内屏中,女子倚靠在床边屏风上,屏风上的巫山图案暗示着她在做一场春梦,在梦中得以与情人相会。但屏上巫山的行云太浓重,导致春梦无成。屏风上的巫山图案巧妙地进入女子梦中,现实与梦境交织,显示出词人高超的构思和写作技巧。柴望的词也是类似写法。春日已高,女主人公犹自在紧闭的屏风后酣睡,直到被禽鸟唤起,她才从巫山云雨梦中惊醒。“巫山十二”,既可以看做床屏上的图案,也可以隐喻着女主人公的一场春梦。

如果说巫山图案明喻了女性的情欲,那么潇湘和江南图像则隐喻了女子的相思离别之情。在中国古典诗词语境中,潇湘是一个具有复义的词汇。它指向一种“双重语境”[21]——历时性的“一组同时复现的事件”[22]。正如日本学者浅见洋二所指出的那样,“某一特定的场所往往伴有人们丰富的记忆”[23]。而潇湘正是含有丰富文化记忆的词语。在宋代艳词中提到“潇湘”这个词语的时候,除了“湘水与潇水会合之地”的词语本义外,潇湘还会使读者联想到如下几个同时出现的文化含义:《九歌》中的湘水女神、董源的《潇湘图》、唐宋传奇中发生在潇湘的爱情故事等等。在提到“潇湘”这个词语的时候,读者会想到如下几个同时出现的含义:潇水与湘水相会的地理位置、《九歌》中的湘水女神、董源的《潇湘图》、唐宋传奇中发生在潇湘的爱情故事等等。在屏风画上使用潇湘图像,可带出一种忧愁的情绪,既有传奇中爱情故事的缠绵,也有湘水女神寻求爱侣而不得的惆怅。“屏里潇湘梦远”,似乎是女主人公做了一个关于爱情、关于失去的迷梦,使整首词惝恍迷离,具有一种哀伤的美。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乱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黄庭坚《画堂春》)

在黄庭坚的词中,描写了暮春时节一个女子的思念之情,但这种思念之情不是直笔写出,而是通过“潇湘”“无限思量”这样的词语暗中透露出来。春天时白日渐长,雨后芳草清香,但却有杏花飘落满地,女子尚且睡眠未起。下阕写闺房,熏香渐尽,屏风上烟云缭绕着潇湘之景。入夜后寒意侵入衣衫,最后一句才从“无限思量”点出相思之情。从这里回看“潇湘”图案,它所蕴含的幽美朦胧的意境、深刻入骨的相思,才是它在这首词的语境中的真正含义。它填补了没有直接说出来的强烈情感和悠远意境。值得注意的是,山水屏风画未必真是潇湘图景。与巫山一样,潇湘也是词人根据语境、词体风格和主人公性别所特别指定的意义符号。

同理,江南的形象也可唤起读者关于江南美人、《子夜歌》、南朝风流的文化记忆。“屏山掩梦不多时,斜风雨细江南岸”,通过梦中的江南表达女子对于远人的思念。有研究者指出,“在《花间集》里,屏上的‘九疑与潇湘’已经没有丝毫的‘爱恋与追求的狂热’,这里存留下来的与极度放大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无助”。[24]潇湘、江南已不再有赤裸裸的情色意味,而是通过情思的隐喻使抒情更加委婉,情感更加曲折。床屏、枕屏的位置又使得屏风画往往和主人公的梦境结合,使情感在梦中的山水屏得到抒发。这种手法还可使抒情多元化:梦境、屏风上的潇湘和江南以及潇湘、江南所隐喻的相思之情,重叠交织在一起抒情。所以,潇湘与江南的图案是具有多重内涵的意象,使女子相思之情更加哀婉凄迷,也符合宋词雅化的发展趋势。

屏风画的符号系统构成屏风的第二个文学属性。词人在艳词中有意识地使用一系列图案符号置于闺房中的屏风上。这些符号或专属于女性和艳情(如鸳鸯、杏花和巫山),或者以多重含义来营造迷离深幽的相思之境(如潇湘和江南)。总之,这些图案都不是实指屏风画的真实图案,而是男性欲望的一种投射——他们想象用这些屏风图案来衬托欲望对象的情愁。在下文中对比男性情境下的屏风画时可以看出,女性闺房中的屏风画图案是高度模式化和概念化的,其含义也局限在相思别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