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对话:解嘲与反戏
交游语境下的“戏人之诗”还具有对话性的特点。戏谑不是诗人单方面的行为,而是在与友人相互对话的语境中展开,有来有往。戏谑之言注重巧思与机辩,可以视作彼此智慧的展示与交锋。
一部分诗人自称为“戏”的赠人之作,其写作意图在于针对对方某一具体观点,表达与之不同的意见,如欧阳修《戏答圣俞持烛之句》中所言:“辱君赠我言虽厚,听我酬君意不同。”[41]欲表达“异见”,又不愿显得过于严肃或自大,以“戏”题诗便具有消解对立感的自谦意味。
当然,也有以极为明显的游戏思维表达“异见”者。这类情况下,诗人的立论逻辑往往天马行空,出人意想。例如梅尧臣《嘲江翁还接篱》一诗,题下有自注:“江简云:‘尝忆张籍诗有唯恐傍人偷剪样,寻常懒戴出书堂’。”梅诗称:“何言恐偷样,自是君妇懒。五日缝一巾,犹道苦未晚。”[42]接篱指一种以白鹭羽为饰的帽子。江翁在书简中自称平日不戴接篱是如张籍诗中所言,害怕被他人偷学了样式去。梅尧臣却在诗中戏称“恐偷样”是借口,“君妇懒”才是真正的原因。这类纯粹打趣的反对意见有似抬杠,不同于真正的劝慰或讽谏,赠诗者并不期待诗中之言被对方接受或认同,诗句仅仅为了表达解释现实的另一种角度,一种异于常理的思维可能。
在表达了戏语之后,诗人还会期待对方以同等的机辩予以回应。对此,宋人有两种常见回应方式:或为化解对方诗中戏意的解嘲,或为反唇相讥式的反戏。二者常常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解嘲仍索闹”[43]的书写模式。
解嘲的传统起于扬雄所作《解嘲》一文,意为对他人嘲笑的自我辩解。反戏则往往以他人的某个特定立论为基础展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欧阳修对汝州太守王素“汝瘿”诗的答复可谓一个典型的例子。汝地之人多患有颈部肿大之症,谓之“瘿”。在《汝瘿答仲仪》一诗中,欧阳修称尽管外人看来汝地风土甚恶,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却自得其乐,因此王素不该以诗相嘲:“汝瘿虽云苦,汝民居自乐。乡闾同饮食,男女相媒妁。习俗不为嫌,讥嘲岂知怍。”这是在为汝人解嘲,并以故意批评王素的方式表达不同于对方的意见。而在全诗结尾处,欧阳修突然借“汝瘿”主题反戏王素道:“君官虽谪居,政可瘳民瘼。奈何不哀怜,而反恣诃谑。文辞骋新工,丑怪极名貌。汝士虽多奇,汝女少纤弱。翻愁太守宴,谁与唱清角。”[44]汝地风土不佳,殊无纤纤之女,汝人既患有喉颈部的瘿症,定也不善歌唱,欧阳修借此戏称王素的酒宴上恐无貌美歌女为之伴唱。这一戏语既用到了“男女之情”这一宋诗中常见的戏谑元素,同时依王素原诗的主题而发,将“汝瘿”之嘲反作用到王素自己身上,构思非常巧妙。
以幽默的思维、戏谑的语言来回对话,有如智者过招,是才识、智慧的比拼。这一特点在苏轼、黄庭坚的戏人之诗中尤为醒目。与梅、欧诗中较为散文化、口语化的议论方式不同,苏、黄的机智应变多以典故为文本支持,说理繁复巧妙。例如苏轼曾作《次韵黄鲁直赤目》一诗,首句称:“诵诗得非子夏学,史正作丘明书。”[45]子夏是《诗序》的作者,《礼记》中载有子夏哭子失明一事。左丘则在失明之后著有《国语》。黄庭坚此时正任职史馆,因此首二句既与黄庭坚诗人、史官的现实身份相契,又紧扣其眼疾(赤目)的现实,并依据经史之典将本是著述之阻碍的眼疾戏谑性地叙述为黄庭坚在诗、史上富于才华的原因。在之后的诗句中,苏轼更借禅学义理置换疾病的苦难性质为体味真如的方式。此诗之戏非常微妙,苏轼以一种曲折、典雅的方式表达了他对黄庭坚的钦赏、开解与祝福。作为回应,黄庭坚则以《子瞻以子夏丘明见戏聊复戏答》一诗为自己解嘲:“化工见弹太早计,端为失明能著书。迩来似天会事发,泪睫见光能陨珠。”[46]首句典出《庄子·齐物论》“且汝亦太早计,见卯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黄诗称,假若命运要以让人失明的方式预示一个人的著书才华,那正如《庄子》书中看见弹丸便欲得到鸟肉的人一般,恐怕是过早也过于空虚的算计,这就将苏轼“失明者善著书”理论的荒谬处巧妙点破。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并不是用严肃讲理的方式反驳苏轼,而是以典籍记载中的既有之论作为立论支撑,与苏诗之戏保持在同一语境中,因此这一应对方式本身仍是游戏性的。
这些围绕身体疾病所展开的相戏、解嘲与反戏之诗,也显出苏、黄所代表的宋人对待身体之疾的通达姿态。苏轼《跋南唐挑耳图》云:“王晋卿尝暴得耳疾,意不能堪,求方于仆。仆答之曰:‘君是将种,断头穴胸当无所惜,两耳堪作底用,割舍不得?限三日疾去,不去,割取我耳。’晋卿洒然而悟,三日,病良已,以颂示仆云:老坡心急频相劝,性难只得三日限。我耳已效君不割,且喜两家都平善。”[47]王诜是将门之后,苏轼以生死相忘砥砺,劝其不必戚戚于耳疾之症,晋卿亦“洒然而悟”。诗中“且喜两家都平善”等戏谑之语背后显露出诗人浑然忘却生死的达观。苏、黄二人诗中的戏谑不仅在诗歌艺术上具有典范性,更体现出一种面对人生困境的诗意智慧,于人格精神上泽被后世,成为后代诗人用以“解嘲”的话语资源与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