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闺房中的屏风:空间分隔与双重窥视

一 女性闺房中的屏风:空间分隔与双重窥视

宋词中的描写对象、抒情主人公和典型场景均与传统诗歌有较大差别,这种差别使得屏风意象在宋词中呈现出女性化的特征,有别于诗歌中富有男性文人特质的屏风意象。

剖析宋词里女性闺房中屏风的特殊性,需要从宋词词体的特殊性入手。词以描写男情女爱为本色,所谓“诗言志,词言情”“词为艳科”[2]。诸葛忆兵教授对此有十分精辟的观点。他认为,词是文人情爱心理的表现方式。“文人们备受压抑不得公开表达的情爱体验、无法言说的情爱心理,终于在歌词中找到合适的宣泄机会。”[3]

此外,宋代艳词的主要写作场景是女性闺房或后庭小院。相比于唐诗中广阔的写作场景(如边塞、山水等),宋词的写作场景更为狭窄闭锁、深窈幽静。王兆鹏教授曾指出,词体的特质之一是境界的精美化与小巧化。他引用明代李日华论三种画境之言:“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处邃密,即旷朗水边林下,多景所凑处是也。二曰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三曰意之所游,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并认为“唐诗是多取‘目之所瞩’和‘意之所游’的远大之景,故有‘登高壮观天地间’‘群山万壑赴荆门’的雄奇壮阔。而以温词为代表的花间词,多取‘身之所容’的近景小景,故常见的是‘小山重叠金明灭’‘水精帘内玻璃枕’式的精致狭小。”[4]屏风正是在这样的狭小场景中发挥着特殊的文学功能。

艳词中封闭的抒情空间使“男性凝视”的机制得以发挥,增强了艳词的情色强度。“‘男性凝视’的基本论调是:男人观看,而女人就是被观看被控制的对象,而男人从观看中得到快感。这一种观看形式,就是一种权力的展现。”[5]五代至宋朝的艳词大多从男性视角出发,以女性为观看对象,描写女性在闺房中的仪态和行动,借此抒发相思离别之情。男性读者在这种窥视中获得欲望的满足。可以说,阅读词作就是男性凝视的一种方式。最典型的例子是温庭筠。通过描绘闺房中的女性,读者可在阅读词作时“凝视”欲望对象——美丽娇柔的女子。尤其在第三人称叙述的词作中,读者与凝视者合为一体。例如“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温庭筠《菩萨蛮》),即是以男性视角,凝视睡眠中的女性,“男性可从她们的出现获得窥淫的乐趣”[6]。田安教授在分析温庭筠词作时指出:“叶嘉莹所言的‘客观性’还可从另一方面解释,即词人的显著存在从描绘场景中被移除。这种手法是窥淫性的,它将读者带进一个私密的禁域——女性闺房,而且并不明确指示一个男性参与者或叙述者。”[7]宋代艳词部分延续了这种写法。

屏风在“男性凝视”的机制下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屏风作为一种室内家具,其主要功能是障风隔形,如《器物丛谈》中所言:“屏风,所以障风,亦所以隔形者也。”[8]屏风可以将封闭的室内空间分隔为屏外空间和屏内空间,使得闺房空间不再一览无遗、毫发毕现。黄淑贞注意到“床屏的主要功能为隔断、掩蔽,成为‘内外’之别的显性标志,并藉由视觉心理上的阻隔作用,自成一个封闭静密的屏内世界”[9]。田安教授指出“这种封闭私密的空间似乎允许情感和性欲的自由表达”[10]。同时,屏风还具有隔而不断的空间特点。巫鸿发现“屏风是最理想的分隔物——不仅分开单个的场景,而且把观赏者和观看对象隔开”,“这些屏风具有阻隔的功能,而在遇到窥探者的目光时又自动打开”。[11]屏风的设置可以通过暗示屏内世界来激发读者进一步窥视的欲望,有效地使弹丸之室变得曲折深邃,使叙述抒情变得含蓄宛转。

屏风的特殊之处还在于所处位置。闺房中的屏风主要位于女子床边,大扇名为床屏,分为可折叠式和单扇式;或者位于枕旁,称为枕屏。[12]《格致镜原》卷五三云:“床屏施之于床,枕屏施之于枕。”[13]这就意味着,屏内空间与床笫紧密相关,往往是更为私密的场所。

如果说男性读者在阅读词作时向女性空间的凝视是第一重窥视的话,那么屏风则在女性空间中制造了另一重空间——屏内空间。因为屏风与床枕的紧密位置关系,词人往往将更为隐秘的情事设置于屏内空间,引导读者进行第二重窥视,形成双重窥视。

比如蔡伸《满庭芳》的上半阕:

玉鼎翻香,红炉叠胜,绮窗疏雨潇潇。故人相过,情话款良宵。酒晕微红衬脸,横波浸、满眼春娇。云屏掩,鸳鸯被暖,敧枕听寒潮。

在这首词中,词人利用屏风分隔出屏外空间和屏内空间。在屏外空间中,设置了普通的交际场景:词人拜访旧日相识的歌妓,与她相对饮酒,诉说衷肠。酒喝得多了,女子脸颊微红,眼波荡漾,情欲一触即发。这股积蓄的情欲在屏内空间里得以释放,读者窥视到更为隐秘之事:男女主人公合欢而卧。被中的温暖和窗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通过在狭小空间中增设屏风这一分隔物,读者不仅可以在第一重窥视中享受快感,而且还可以进入更加私密的屏内空间,窥视到更加隐秘的情事。

屏风所造成的双重窥视具有增强快感的艺术效果。在这一例中,第一重窥视只是看到互诉衷情,而第二重窥视中的“鸳鸯被”“敧枕”则暗示了性爱。屏外空间积聚了情欲,而屏内空间释放了情欲,读者在这种积聚—释放的势能转换中感受到强烈的窥视快感。孟晖在《花间十六声》中写道:“把屏风拉合,床内就形成一个异常狭小的、私密的空间,因此,单提‘屏风’之‘掩’,也足以暗示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14]

同时,屏风还具有隔而不断的空间特点。屏风的设置可以通过暗示屏内世界来激发读者进一步窥视的欲望,有效地使弹丸之室变得曲折深邃,使叙述抒情变得含蓄宛转。

尊前一把横波溜,彼此心儿有。曲屏深幌解香罗,花灯微透。偎人欲语眉先皱,红玉困春酒。为问鸳衾这回后,几时重又。

(欧阳修《滴滴金》)

这首词和上一首的结构类似,但词人在结构安排上更加巧妙,上阕写屏外空间,下阕写屏内空间。上阕写宴饮场景,通过“横波溜”的小动作,彼此知晓了心意,铺垫了情欲。而在受众凝视的目光下,由“曲屏”和“深幌”暂时阻挡了凝视的目光,而只留下“花灯微透”,留下一丝暧昧的想象空间,更加强化了情欲。下阕中,屏风在窥探的目光下自动打开,屏内空间一览无遗地展现在窥视者眼前。这是一个香艳的欢会之后的场景:女子面色微红,微醺地依偎在情人怀里,娇嗔地问道,下次幽会是何时。在这首词中,屏风的设置使闺房不再一览无遗,而是使抒情空间增加了层次感,制造了第二重穿越屏风的凝视,增强阅读快感。

除了直接的性爱描写以外,女性的身体也经常成为双重窥视的欲望对象。

屏里金炉帐外灯,掩春睡腾腾。绿云堆枕乱鬅鬙。犹依约、那回曾。

人生少有,相怜到老,宁不被天憎。而今前事总无凭。空赢得、瘦棱棱。

(欧阳修《燕归梁》)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垆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周邦彦《玉团儿》)

在欧词中,词人以一“掩”字巧妙地构建了两重空间,引导着凝视的目光。在屏内空间,读者看到女子春睡的姿态,“春睡腾腾”写出犹如水蒸气的热度和汗气,“绿云堆枕”则写散乱在枕上的发丝,这姿态使人回想起前次幽会的场面,依然透露出情色意味。在周词中,下阕屏风展开,呈现出一幅香艳的画面:“生香透肉。”一是写雪肤透过衣衫的透明,二是写肌肤的香气,在睡眠中通过温度的上升而散发出来。衣衫半遮半透的睡美人极能勾起情欲,所以才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的感慨。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例子中女子的姿态都是在一般情境下(比如献舞、饮酒等宴饮场所)难以见到的。屏内女子的睡态属于更加隐秘的私人经验。窥视屏后女子的睡姿,往往暗示着与女性的过往情事,充满想象的空间,这种窥视亦能满足读者的情欲。

从屏外空间窥视屏内空间中女性的私密活动,体现出典型的“男性凝视”的特点。阅读词作本身是一种窥视,而设置屏风意象可以分隔闺房空间,创造屏内空间以满足第二重窥视。这第二重窥视往往可以看到更为隐秘的情事。在这个意义上,屏风的设置增强了宋代艳词的情色意味,也形成了含蓄婉约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