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平仲后期的政治倾向
元祐时期,孔平仲的仕途最为妥顺,他受旧党人物提携,先后以馆职提点江浙铸钱和京西路刑狱公事。受惠于元祐的他,对元祐之政做了不亚于熙丰之政的赞美:“八年之间,四海无事。”(卷二十九《贺坤成节表》)“海内无事,年谷屡丰,里闾之间民,不识于兵革;州县之内吏,或长于子孙。”(卷二十九《贺坤成节表》)后期的孔平仲,其政治情感更亲近旧党,特别是哲宗亲政后,新党将孔平仲硬性归入党附元祐者,更促进了他对旧党的认同。
但是,旧说常举孔平仲知衡州任上被“提举董必劾其不推行常平法”(《宋史》卷三百四十四本传),作为其反对新党的铁证,其实并不能成立。按此事《宋史》本传有简略记载:
绍圣中,言者诋其元祐时附会当路,讥毁先烈,削校理,知衡州。提举董必劾其不推行常平法,陷失官米之直六十万,置狱潭州。平仲疏言:“米贮仓五年半,陈不堪食,若非乘民阙食,随宜泄之,将成弃物矣。傥以为非,臣不敢逃罪。”乃徙韶州。
本传仅摘取数句孔平仲上疏之语,从中难以窥探究竟。幸而《清江三孔集》卷三十五保留了他的《上章丞相辨米事》,于此事记载颇详,节录如下:
……本州今岁以饥出粜元祐八年常平米,元粜五十二,衮纽五十四,见粜五十五,若此衮纽即不亏本,若以元价每斗犹出息三文。而提举司震怒,以为出息之少,须合每斗粜钱七十四文,盖用去年粜价也。七十四文已在衮纽五十四文数内。衡州自来米贱,偶因去年大旱,官粜每斗米钱七十四文,提举司遂将向前年分积下陈腐灰土、鼠矢之物,不问久近,皆要七十四文出粜,计每斗出息二十二文。于法无文,于利无见。夫有市易之政令,有常平之政令。今以常年惠民之法,为市易射利之事,失之矣。法云:“谷价贵则量减钱粜,贱则量添钱粜。”朝廷不惜钱,只欲平价之心,推此可见也。且出给之法,赊贷也,止收息钱二文,折纳兑与转运使也,亦令只依元价。岂有饥民有用见钱籴米二升,反责息之多乎?江上灾伤,至于截上供以赈济饥贫之民,自冬徂春,在在处处散米与人。岂有百姓质衣鬻子,籴米救命,乃幸其急以要之乎?提举般本州元祐八年米往潭州出粜,每斗要钱八十文,计每斗收息二十八文。若隔三年陈米每斗八十文,是即不知在市白米腾长至几文而止,殆非常平本意矣。尝见民间无米,至掘草根、剥木肤以食之,方旱后少粜之际,官中索价虽高,必亦有人来籴。但百姓转见不易耳。况自有通计贵贱量减价不亏本之条,何为而废之也。依条管勾官同州县相度米价,盖欲详究事实也。今提举司处处高唱价直,径行指控他人不与焉,一路多是胁从,惟有衡州谨守诏条,此其所以奏劾兴狱也。且本州籴米,只是检旧本循久例而行。元祐八年,衮纽六十四出粜五十七;绍圣元年,衮纽五十五出粜五十六;二年衮纽五十四出粜五十五,皆不亏本之法也,亦是天下大同如此,何尝容心于其间。而提举司乃以私书见诋曰“怀不平之异意,干非道之私誉”,此诬而胁之也。而奏劾之称“勒令行人付价”,此乃上欺君相矣。本州只据自来米行人逐旬供至实直,依年例量减价粜米,何尝有勒令之事。盖提举司多是巧装事节,诬奏属官。……
衡州元符元年(1098)饥荒,知州孔平仲将常平仓中所存元祐八年(1093)陈米以每斗五十五文(略高于买时原价的五十二文)卖给饥民,如此既不亏本,又赈济灾民,兼解决了陈米的问题,本是一举数得之事。而且衡州自元祐八年以来粜米价格一直维持在每斗五十几文,仅绍圣四年(1097)因大旱粜米价格飙升至每斗七十四文,本是特例,但提举董必却以七十四文为标准,认为孔平仲每斗少收了十九文,计少收官米之值六十万,遂置狱潭州,上书弹劾孔平仲,并写私信诽谤孔平仲“怀不平之异意,干非道之私誉”。孔平仲愤而向章惇上书,将自己谨守常平法“谷价贵则量减钱粜,贱则量添钱粜”之本意,护惜民生,反遭提举司诬奏的过程和盘托出。
按常平仓西汉时已设,宋代更盛,是赈济灾荒的重要手段。宋代常平仓设置广泛,仁宗年间遍布路、州、县三级机构。神宗朝一度将常平仓充作青苗本钱放贷,后发现弊端,遂将常平仓一半用于传统的籴粜、一半用于放贷敛散。元祐元年恢复常平旧法,哲宗亲政后又时而回到半籴粜、半放贷的状态,南宋时的常平仓则大致维持着传统的平籴平粜功能。[14]董必与孔平仲的矛盾冲突,直接源于传统赈灾的籴粜之法,并非由新法的放贷敛散所致,似不宜将此事看做孔平仲反对新法的直接证据。[15]
真正能证成其接近旧党立场的是朝廷诏书及孔平仲的自我表述。
孔平仲罢知衡州虽不直接关涉新旧之争,但随后朝廷的诏书处分却有着较浓的党争气息。元符元年九月丙辰,“朝奉大夫充秘阁校理孔平仲特落秘阁校理,送吏部与合入差遣。诏以平仲党附元祐用事者,非毁先朝所建立,虽罢衡州,犹带馆职,故有是命”。(《长编》卷五百二)元符二年五月庚申,“诏朝奉大夫、新知韶州孔仲平责授惠州别驾、英州安置……平仲以元丰末上书诋讪先朝政事……故有是责”。(《长编》卷五百一十)复贬单州团练副使、饶州居住(《东都事略》卷九十四)。元符三年三月,徽宗虽诏复其官,但章惇所改定制词仍数其前罪云“议毁先烈,谪居岭服”(《宋会要辑稿》职官三)。
对于“党附元祐用事者”和“元丰末上书诋讪先朝政事”这两项罪名,孔平仲自己倒是部分认账的。元符三年诏孔平仲复单州团练副使、饶州居住,他所上《饶州居住谢表》(卷二十九)即云:“臣学问蹇浅,智识钝昏,妄陈答诏之言,自掇投荒之辱。”此后所上《叙复朝奉大夫谢表》(卷二十九)亦云:“又陈伏罪,遂斥遐陬,泣血追愆,岂由上疏?观过于党,或可知仁。”
孔平仲因吕公著荐举入朝,确曾多次对吕氏表示拥戴;而且元祐三年四月,范纯仁自同知枢密院加太中大夫、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时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的孔平仲为作《江东贺中书侍郎启》(卷三十二),也曾指斥新党人物:“自二御之当极,斥群邪之误朝。然而异意相窥,馀党犹在。”更重要的是,绍圣四年岁末旧党的朔党党魁刘挚卒于贬所,孔平仲闻讯后作《祭刘相》(卷三十七)云:
维元符元年五月丁卯朔四日庚午,具位孔某,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故丞相[16]刘公之灵。呜呼,惟公学问之富,德谊之尊。初为小官,以言绌逐。晚登大用,直气不衰。屏除奸邪,善类得职。民受其赐,国以至今。道有屈伸,数有亨塞。皦皦而殁,穷亘天地。时清事白,岂待久远。旅榇南来,将还故土。重惟孔子,识公最旧。平仲不肖,亦出陶镕。方在羁孤,百不如礼。为具至薄,所丰者诚。尚飨。
毫不掩饰地认为元祐期间刘挚击弹新党的所为是“屏除奸邪,善类得职”,并相信刘挚被贬之冤终会“时清事白”。元符元年正是新党得势之时,孔平仲逆流而作的祭文,无疑代表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长编》于“党附元祐用事者”数句下小字注云:“《新录》辨曰:元祐贤材之盛,如平仲辈,皆一时之望,而史官概诬以党附用事者。”似有为孔平仲鸣不平之意。其实尽管“党附”二字有些言重(孔平仲并未结党营私),但他后期同情旧党的立场还是明显的。
至于“元丰末上书诋讪先朝政事”“非毁先朝所建立”“议毁先烈”等,更是一项无法避免的原罪。按元丰八年三月,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应司马光多次请求,同年六月丁亥,朝廷下诏,“中外臣僚及民庶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民间疾苦,在京于登闻检鼓院投进,在外于所属州军驿置以闻”。(《宋会要辑稿》帝系九)由于哲宗刚刚即位,诏书中要求的“直言朝政阙失”,实际上是指神宗一朝的“阙失”,这也意味着凡应诏上书者不论其立场如何,都可被人指为“诋讪先朝政事”。如曾布所云:“一言之差,一向搜求,有何穷尽?……近上臣僚悉已行遣,执政中唯臣与蔡卞不预,章惇而下皆不免指陈,侍从、言事官、监司亦多已被责,今所余者不过班行、州县官之类。”(《长编》五百五)韩忠彦亦说:“哲宗即位,尝诏天下实封言事,献言者以千百计。章惇既相,乃制局编类,摘取语言近似者指为谤讪,前日应诏者大抵得罪。”(杨仲良《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二《哲宗皇帝·逐元祐党下》)
有论者指出:“哲宗亲政,除了绍述熙丰之政、贬谪元祐臣僚外,还重修元祐《神宗实录》、将元祐臣僚章疏加以编类、对元祐看详诉理所之旧案重加审定。”[17]其中仅编类章疏局就投进了从神宗去世至哲宗亲政前的臣僚章疏1900册,因言语获罪者难以数计。这一场无限扩大的文字狱,几乎将元祐时期所有的中央官僚都网罗进去,孔平仲元丰八年曾有上疏[18],虽只是就《易》之“贲”卦阐述治天下在于“君子小人之分”的泛泛之论,但也难以幸免于党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