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周必大(1126—1204),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高宗读其策后,尝以“掌制手也”[2]称之。孝宗即位,除侍读、翰林学士等官,“以文墨受知”[3],淳熙年间(1174—1189)历任要职,人称“太平宰相”[4]。光宗朝,封益国公,宁宗庆元元年(1195)以少傅致仕,为“四朝之宗臣”[5],卒后赠太师,谥“文忠”。[6]
周必大虽久居朝堂之上,忙于政事,然其乃“达官之好吟咏者”[7],加以“学问渊博”[8],故而著述繁富[9],生平所著书籍约计有81种,总数超过200卷[10],多以“大全集”形式面世[11],宋孝宗“卿之文在廷莫及,真匠手也”[12]之语,赞许荣宠意味深浓。陆游(1125—1210)则云:
大丞相太师益公自少壮时,以进士、博学宏词迭二科起家。不数年,历太学三馆,予时定交于是时。时固多豪隽不群之士。然落笔立论,倾动一座,无敢婴其锋者,惟公一人。中虽暂斥,而玉烟剑气、三秀之芝,非穷山腐壤所能湮没。复出于时,极文章礼乐之用。绝世独立,遂登相辅。虽去视草之地,而大诏令典册,孝宗皇帝独特以属公。……公在位久,崇论谹议,丰功伟绩见于朝廷,传之夷狄者,何可胜数!予独论其文者,墓有碑,史有传,非集序所当及也。[13]
以具体笔墨描绘周必大文学普受君王、时人推崇情景,“倾动一座,无敢婴其锋者”“绝世独立”诸语,生动鲜明,周必大独霸文坛景象仿若眼前重现,“主盟斯文”。[14]之评或为时人共识。[15]据陆游追忆,二人定交于年少,虽其后仕途发展有别,然以陆游自身文学造诣之高,及多年观察赏读周必大作品之基础,其评论应具信服力。
正如陆游特意标举“大诏令典册”般,传统文献多强调周必大“制命温雅,文体昌博,为南渡后台阁之冠”[16]面向,然其“词章为一时之冠”[17]者,实不仅限于典诰制表类作品,徐谊(1144—1208)评赞周文:
连篇累牍,姿态横出,千汇万状,不主故常,何其富也!诗赋铭赞,清新妩丽,碑序题跋,率常诵其所见,足以补太史之阙遗,而正传闻之讹谬。[18]
便肯定其富于变化、新变多姿之特色,同时区辨其诗赋铭赞、碑序题跋之风貌。所谓“诵其所见”“补太史之阙遗”“正传闻之讹谬”,既显明其书写态度乃据眼见实事秉笔直言,亦强调其文价值,补遗、正谬作用兼备,不容忽视。
美中不足处,乃在徐谊将“碑序题跋”并置以观,综言相同之处,未能识见各体文章之歧异,实则碑、序、题、跋乃性质有别之文体,其书写规范与成果理应各自诠解,方能精切掌握作品特色,从而得知周必大某类文章之清晰面貌,以及该类作品于文学史之地位。
以碑志文为例,周必大现存文集中计有28卷,约124篇文章,占全书卷数14%,比例不低,且宋人云“晚笔力益遒,四方碑板,多以属公”[19],其碑志普受推崇,众人嘱求情形,略可想见一斑。周必大碑板获致天下共誉,原因何在?“笔力益遒”外,有无其他因素?何谓“遒”?如何“遒”?为何“遒”?
周必大“遒”问题之所以重要,乃在于清人庄仲方(1780—1857)曾云:“南宋文多散漫萎弱,而墓志碑铭叙事处尤甚”[20],姚椿(1777—1853)序文复载:“或曰:南宋文气冗弱,上不能望汉、唐、北宋,而下亦无以过元、明。”[21]此后,“冗弱”“一直被视作南宋散文的特点”[22],“南宋碑传,历来被讥为‘冗弱’”[23]确为常见言论。原因当与南宋文章篇幅大量增长有关,部分碑志文动辄数万字,叙事不免拖沓散漫,“冗弱”之讥自有道理。
此种情形下,爬梳周必大碑志之“遒”,厘清其内涵与重要性,既可涤除世人“冗弱”之訾责,复可视为其文章特色,自有深究价值。“遒”之外,周必大碑志文尚有何种特色?如何形成该种特色?有何重要性?诸般问题若能细加梳理,周必大碑志文、散文成就势将藉此彰显,吾人于南宋文学史之观看视野,应亦因此有所拓展。
准此,本文拟就:墓主特质之择抉、儒学世用之思考、碑志结构之巧设、字词择用之创获几层面析论周必大碑志文之特色。上述四项研探角度所以能成立,最重要理由乃是奠基于碑志文体之演进,以及周必大撰作碑志理念之改变。
综览碑志文发展历史,诚如姚鼐(1731—1815)所见,“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24]。因以歌功颂德为主,碑志作者大抵扮演代笔角色,仅需依据请托家属提供之材料裁剪成文即可,毋需展现个人文采,故作者为何人,原初似无关紧要,赵振华整理文献,发现:
据已著录的石刻资料考察,墓志撰者的署名,东汉未见,西晋、北魏稀见,隋代很少。初唐罕见,至高宗仪凤、调露起,撰文、书丹者名姓渐多。其后此风大开,或附镌匠铁笔之名。[25]
撰者署名之有无,恐与各朝所存史料多寡无关,而是显示书写心态之变易,推知,唐人看待碑志文之态度已有所浮动,或已意识,碑志文可与记、传文章同视为某种“创作”。因而,“随着撰者署名的增多,志文中也频频出现撰者的影子,他们或说明撰志原因,或表明写作目的,或抒发哀伤之情,均以‘吾’‘余’等第一人称出现。”[26]此种“撰者的自我表白”[27]促使碑志文不再只是附属于墓主之记录文字,而可归属为撰者之独特书写,甚至具备文学价值。
以《枢密使赠金紫光禄大夫汪公澈神道碑》为例,周必大原依循碑志常规,录记墓主名讳、世系、履历、寿年、妻子等信息,文末“有文集二十卷、奏议十二卷,辞章简重如其为人”后,一般多会顺势带出铭辞,周必大却于此时蓦然现身文中,以“某”论事:
某尝观《国史》,天圣中,契丹讲好已二十余年,宿将无在,武备卑缺,范文正公方为京官,奏疏乞命大臣举忠义有谋之人,次命武臣举壮勇出群之士,及复唐武举,当世称其有王佐才。由是入馆阁,擢右司谏,言事鲠挺,为仁宗所知。元昊僭窃,选帅西边,尽瘁经营,昊竟纳款。召拜二府,值西北交争,麟府奏警,自请宣抚河东、陕西,二虏卒不敢动。后历数镇而终。本朝言文武兼资可为后世法,推以为首。[28]
长篇回思个人读史往事,时序快速跳转,自前文所记墓主葬日(乾道九年二月乙酉)移至天圣年间,扼要书载范仲淹(989—1052)“文武兼资”情事,似与墓主绝不相干,却于“可为后世法,推以为首”后,紧接着以“公以文正尝守鄱阳,师慕其为人”[29]衔连,巧妙穿越时空限制,绾合二宋名儒。
前文如实记事之后,似是有意翻转旧制,避免沦为呆板制式账册,作品因而点染较多文学风采,同时表抒自我主张。虽然唐人碑志自我表白情形已渐多,韩愈及其后文人于碑志中现身议论亦非特例,但此处时空设计仍有其足堪玩味之趣。
对周必大而言,碑志文绝非润色草稿、谀墓之作[30],而是深具个人风格之“创作”,寓托一己观看尘世、评论人物、省鉴政事等见解。墓主形迹既可藉撰者生花妙笔而栩栩如生,虽亡犹存;作者身影亦可藉书写墓主而化留文中,长续不朽。以此角度析论周必大碑志文特色,当有所获。
周必大碑志哀祭文数量极夥,为集中焦点论述,避免治丝益棼,本文仅择取神道碑、墓志铭、墓表、墓碣等类作品析论[31],行状、祭文之类文章则暂作为参照辅证资料,不纳入主要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