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请益

二 请益

与宋代的常科相比,甚至与制举相比,士人习业词科带有更明显的专业性质。换句话说,词科属专门之学。这个专门之学包含以下几层内涵:

(一)宋代词科考试含制、诰、诏、表、露布、檄、铭、记、赞、颂、序等十二种实体性文体。其中某些文体,如制、诰、诏、露布、檄,等等,往往附带有强烈的仪式性与政治内涵,其适用的场合与作者的身份有较特殊的要求。这是一般科场文体如诗、赋、论、策所不具备的。宋代的贤良进卷、宋代名臣的奏议与论策,往往是举子揣摩的范文,因而常常成为书商射利的工具。原因也与论、策等文体的普遍性与通用性有关。

(二)词科习业,从原始资料的收集、整理、分类,到记诵、再到揣摩词科时文,然后假拟题目,包含了一套循序渐进、颇有章法的过程。为适应词科考试的出题导向与衡文标准,词科习业的每一个阶段,皆独具特点,而与一般的举业有所区别。以备举资料的整理、分类——宋人称之为“编题”为例,从现存的科举用书来看,应词科的科举用书,细目更多,所采用的书目也务求齐备,这是对记问之学的苛求,为一般举子用书所不及。此外,宋代策问贤良,殿试试策等,往往允许甚至鼓励应试者对时政得失发表见解,寻求治国方略,答策者可以用激烈的言辞批评当下的时政。宋代科举时文写作指南,提出“策要方”,原因也在此。但是,词科考试文体,如赞、颂、制、诏等,多偏向颂体,颂圣、颂君、颂时,颂君的内容更多。因此,祥瑞之事,要多加记诵。习词科者,在编题时,也会刻意加以收集。南宋末王应麟为应博学宏词科,编类《玉海》,是书分天文、律宪、地理、帝学、圣制、艺文、诏令、礼仪、车服、器用、郊祀、音乐、学校、选举、官制、兵制、朝贡、宫室、食货、兵捷、祥瑞二十一门,每门各分子目,凡二百四十余类。诚如四库馆臣指出的,此书为词科应用而设,故“胪列条目,率巨典鸿章,其采录故实,亦皆吉祥善事”。与其他科举类书相较,其体例迥殊。这正是词科作为专门之学的一个反映。

(三)“词科考试比起其他科目来,需要更广博的知识储备与更严格的文词训练”,为了应试,应试举子必须“作出针对性的应试反应”,从而形成专科化的倾向。[26]换句话说,习业词科实际上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因此有家学、有师承的习业者在考试中更容易脱颖而出。

宋代词科中程者,彼此之间的血缘亲属关系,聂崇岐先生《宋词科考》一文已有详尽的考证。管琴女史《南宋的“词科习气”批评》一文也有涉及。宏词,绍圣四年吴兹、吴幵兄弟同年登科;词学兼茂科,滕康、滕庾,李正民、李长民,袁植、袁正功,兄弟相继登科。博学宏词,洪遵、洪造(后更名适)、洪迈兄弟,莫冲、莫济兄弟,王应麟、王应凤兄弟相继登科,陈晦及其子陈贵谦、陈贵谊更是父子、兄弟相踵登科,允称科场盛事。

有一些词科习业者,因未曾中程,与词科登科的血缘、亲属关系,不太为人所注意。如傅伯寿,乾道八年(1172)博学宏词科登科,其父傅察绍兴间曾三应此科,因得罪权相秦桧报罢。又如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载:“王撝……壮岁试词学科,不中,辄弃去。自誓曰:它日必令二子业有成……后二子果俱中科。”[27]又如韩元吉,绍兴间曾与周必大同试词科,不中。韩与大儒吕祖谦为翁婿关系,而吕祖谦隆兴元年(1163)博学宏词登科。

词科习业者彼此间的师承关系,真德秀一人即可见出。真德秀曾从傅伯寿习业。《四朝闻见录》“庆元党”条:“文忠已中乙科,以妇翁杨公圭勉之同谒乡守傅伯寿,尽傅公之业,未几中选。”[28]真德秀《傅枢密文集序》自言:“公(傅伯寿)守建安时,某以新进士上谒,请问作文之法,公不鄙而教之……惜其时尚少,所问者科目之文而已。”[29]真德秀登庆元五年(1199)进士第,特授南剑州判官。庆元六年(1200),傅伯寿尚在知建宁府任上。建宁府与南剑州毗邻,且治所甚近,故真德秀能得便从傅伯寿习业。

在南剑州任上,真德秀又尝从倪思习业词科。周密《齐东野语》卷一载,真德秀登第,“初任为延平郡掾,时倪文节喜奖借后进,且知其才,意欲以词科衣钵传之。……与之延誉于朝”,真德秀遂登科。倪思嘉泰四年(1204)六月知建宁府,次年七月罢[30]。真德秀师从倪思习业词作,当在嘉泰四年末至次年春。

真德秀又曾师陈晦,《四朝闻见录》记陈晦与真德秀最厚,《辞学指南》卷一载陈晦教诲真德秀习业宏词之语甚多。《辞学指南》引《与王器之书》,乃真德秀所作,其中有“初见陈国正(晦),呈《汉金城屯田记》”云云。考陈晦任太学正在庆元五年(1199)正月,升国正(国子监)或在庆元六年(1200)或嘉泰元年(1201),与真德秀在南剑州任上从傅伯寿、倪思等肆业词学或相后先。

从真德秀习业词学者,有王埜,字子文。《宋史》王埜本传载:“登嘉定十二年进士第,仕潭时,帅真德秀一见异之,延致幕下,遂执弟子礼。”真德秀文集中,与王埜往还文字甚多。一为李刘,李刘欲应词科,西山曾以“竹夫人”为题试之。真德秀门人刘克庄曾亲见此事。[31]

此外,王珨,字器之,庆元五年(1199)进士,与真德秀为同年,试宏词不中,亦为该洽之士。真德秀《与王器之书》载探讨词学习业之法甚详,味其意,似作于真德秀词学登科前。王器之者,当与真德秀同时肆业,可为讲友。

真德秀再传弟子为王应麟。清张大昌《王深宁先生年谱》载,淳祐元年(1241)七月,王应麟侍父于婺州,“从王埜受学,习宏词科”。且云:“初,真文定从傅伯寿为词科,埜与文忠相后先,源绪精密。先生遂得吕成公、真文忠之传。”[32]兹仿《宋元学案》,为真德秀、王应麟词科传承谱系图如下:

词科习业的专门化倾向,对于当时的士人家庭与个人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方面,诚如论者所指出的,为了应试,士人家族必须作出针对性的应试反应,从而形成了家学中某些专科化倾向。[33]另一方面,为了扩大搜罗备考资料的范围以及更快地掌握词科肆业方法,通过求助与请益,习业士人往往要在考前展开广泛的人际交往与文学活动。对于出于平民的士人,或者家学中缺乏词科知识累积的士人,更是如此。

宋代士人要想在科场中取得成功,一是要靠个人的天生的资质、禀赋,一要有财力的保障,一要丰厚的藏书与备举资料,一要有良好的家学与师承。科场成功的四要素,只有第一个是先天的,不可强求。其余的几个要素,则要仰仗个人、家族、社会的支持。一个富裕的平民家庭,往往通过家族成员的分工,让资质聪颖的子弟专心举业,用财力购置书籍,聘请名师教授举业,或进入州学、太学学习举业。通过以上的途径与阶梯,平民家族在三代或五代人的努力下,往往出一个或多个科场成功者。宋代出版业较为发达,通过书肆购置图书并非难事。时文的出版更是日新月异,以满足举子之需要。仁宗朝庆历革新以后,太学、州、县学等普及教育机构越来越发达,至崇宁三舍法推行全国以后,基层教育机构几乎遍及全国,即使边远地区也不例外。南宋以后,每当地方州县学废置或残破以后,地方政府与当地乡绅往往自发修复。加之书院的发达,有力地弥补了州县学教育力量的不足,使得南宋的教育较之北宋更加发达。此外,贡士庄、贡士库等民间经济互助组织的建立,也使得财力不足的士人家族有机会参与到科场的竞争当中。凡斯种种,使得南宋的平民子弟,藉着天赋与勤勉,在举场可脱颖而出。

与普通举子应进士科不同,习业词科,在时文、备举资料的获得,以及词学师弟关系的建立方面,都要困难得多。由于习业词科者的资格为进士及第或荫补得官者,在应举资格上有限制,加之登科难度很大,习业词科者,毕竟是社会上的少数。受市场销售量的影响,书商出版词科时文的积极性不算太高。宋世词科时文集,著称者有陆时雍《宏词总类》。此外,王应麟编有《词学题苑》四十卷。二书今皆不存。《宏词总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曰,是书前集四十一卷,后集三十五卷,第三集十卷,第四集九卷,“起绍圣乙亥,迄嘉定戊辰,皆刻于建昌军学。相传绍兴中太守陆时雍所刻前集也。余皆后人续之”[34]。因资料的限制,《宏词总类》在南宋的流传情况并不清楚。但在当时,类似的习业词科的备举资料并不易得,却是肯定的。据程珌《上陈舍人书》记载,程珌习业词科,而无词科时文、备举用书,“圣经贤传,每一展编,如望大洋,茫无畔岸”“闻宛陵汪先生有《总括纲目》,号为词题者”。因此,走介持书,问此书亡恙,“因窃有请焉”。[35]又王应麟兄弟欲应词科,其父王撝鉴于家藏习业词科的藏书不足,因此,求参知政事余天锡修书为先容,“往借周益公、傅内翰、鄱阳三洪,暨其科习词学者凡二十余家藏书”[36]。又宁宗朝徐凤试宏词,访知主司有欲出《唐历八变序》者,合用僧一行《山河两界历》为据,欲借此书而不得,场屋中几于拽白。[37]词科考试,一要通古,一要知今,非博闻强记、谙熟本朝典章制度者,不能入选。因此,广求僻书、难得传出之书,就显得非常重要。沈作喆《寓简》卷八记载,他中进士科后,从叶梦得,欲求试博学宏词,石林勉励他说:“宏词不足为也,宜留心制科工夫,他日学成,便为一世名儒,得失不足论也。”因授予所编方略,又极论修习次第,且曰:“天下之书浩博无涯,昔有人习大科十余年,业成,因见田元均,论及《论语正义》中题目。元均曰:‘曾见博士周生列传中亦有一二好题,合入编次。’其人骇未尝见此书也。”[38]习制举与习词科,必须的习业功课是编题。而一书未见,则有可能导致见闻不广,有不识题之虞。宋代习业词科者,在考试之前,费心费力,展开各种社会交际,以求不见之书。道理就在这里。

但是,即使词科时文、词科应考用书的搜罗齐备,也还仅是完成习业的一个必备条件。诸如如何编题、编文、诵书、作文、语忌等习业词科的重要方法与心得,仍需精通此业者指点传授。宋代习业词科者,若资料丰富,其源绪精密的师承关系,往往可以勾勒得较清楚。前面所论的真德秀师从傅伯寿、倪思、陈晦习业词科,即是典型的一例。此外如宋惠直曾与王明清的祖父王萃[39],韩元吉与刘一止,汤师退与季南寿,陈晦与倪思[40],等等,皆以习业、传授词科为机缘,建立了师弟关系。这种以习业词科为旨归的师弟关系,宋人称之为“词科衣钵”,犹如禅门宗师间的心法相传,并不轻易示人。绍兴年间,周闻想师从一同乡习词科,但此人“不肯传授宏词衣钵”,周闻歉然有不满之意,写信给友人林季仲诉苦。[41]可见,欲承前辈衣钵,并不容易。为得心法,习词业者,往往先将自己满意的作品呈给前辈,以展示自己在文词方面的天赋与才华,以期得到对方的奖掖与指授。王柏的祖父王师愈,“尝习词科,求正于庚溪岩肖,陈得其所业,称之曰:‘辞气严密,无愧古作。’”“后陈公法当举自代,始终以大父一人应制。”[42]可见一旦习业者的文才得到前辈的认可,则不仅衣钵可传,双方的相知相契也从此开始。王明清的祖父王萃知江州,爱下属德化主簿宋惠直清修好学,教以习宏词科,“日以出题,以其所作来呈,不复责以吏事”[43],又荐之于时相何执中,得除书局。后宋惠直政和七年词学兼茂科登第。原来政治上的同僚关系,加深为师弟关系、举主与被荐者的关系。政治、学术上的连带关系更趋向于紧密。真德秀曾师从傅伯寿,傅氏与朱子虽有过从,但政治、学术与朱子皆有分歧。且傅氏草朱子制词无褒语,因此深受朱子门人的诟病。但是,真德秀为傅伯寿文集作序,不仅盛称其学术文章,“犹濯锦于蜀江”[44],如璞玉而加琢,“晚登朝廷,议宗庙大典礼,援据敷析,出入经史百子,衮衮数千言,虽汉儒以礼名家者,未能远过也”[45]。序中“一不幸用非其时,生平素心,遂有不克自白者”[46]云云,公开为傅伯寿与韩侂胄的微妙关系辩白。因此,也引起了理学中人的不满。又倪思“喜奖借后进”,知真德秀之才,“以词科衣钵传之”,终真德秀一生,对倪思皆有眷念之情。“奁有公诲,公诲在耳”,观其《祭倪尚书文》可知。宋代科场中衍生而出的同年关系,座主与门生的关系,以及习业举业师弟关系,是宋代裙带政治中相当突出的现象。考察宋代的文学、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多于此处究心,当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