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传与拟体:从《毛颖传》到《文房四友除授集》

一 假传与拟体:从《毛颖传》到《文房四友除授集》

古代游戏俳谐文章的创作,在六朝时获得长足发展,出现了袁淑《鸡九锡文》《驴山公九锡文》、沈约《修竹弹甘蕉文》、韦(一作王)琳《䱇表》等一系列作品。[5]到了宋代,这种俳谐传统得到进一步弘扬,有学者统计宋代俳谐文多达150余篇[6],可谓蔚成大国。这些俳谐文,虽统之于“俳谐”一词之下,其体却又各不相同,举其大者而言,假传与拟体即是两途。从时间角度来说,拟体诞生较早,前面所举南朝袁、沈诸篇均已是成熟的拟公文之作,而假传的诞生则要迟至韩愈《毛颖传》的写作。[7]从二者的关系来看,韩愈假传之作,应该受到了拟公文的影响,叶梦得即言:“韩退之作《毛颖传》,此本南朝俳谐文《驴九锡》《鸡九锡》之类而小变之耳。”[8]王应麟也指出:“《驴九锡》封庐山公,《鸡九锡》封浚鸡山子。《毛颖传》本于此。”[9]但是,假传显然与拟公文体俳谐文不同。拟体仅将事物拟人化,然后予以奏表封赐或弹劾缴驳,呈现的是拟人对象的官场片断,而假传则沿袭了史传特点,书写的是对象的重要人生轨迹,从字号籍贯、家族世系一直到官职升降、立朝大节,件件入文,写作也多依史传格式。不过,到了南宋,拟体写作又呈现出新的面貌,我们要讨论的《文房四友除授集》既是六朝以来拟体俳谐文传统的继续延展,又明显受到假传的影响,在假传的基础上衍生而出,可谓假传“反哺”拟体而形成的新的拟公文体品类。

在《毛颖传》之前,所有的拟公文体俳谐文都是独立成篇的,几乎不存在亲缘文本,一篇拟体公文不会与其他拟体俳谐文形成关联与对话,如袁淑《鸡九锡文》的鸡“浚鸡山子”,《大兰王九锡文》的猪“大兰王”等拟名,至少现存的唐前俳谐文中都没有再度作为主人公出现[10];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中,修竹和甘蕉甚至没有获得一个像样的人名,更没有再进入他人文章。这些拟体文在南朝大量出现,自然存在彼此影响的关系,但就所拟事物本身来说,并没有明显的承袭和搬用,无法构成写作序列。而《毛颖传》诞生之后,该传“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11]之句所虚构的四位人物毛颖、陈玄、陶泓、褚先生都不断地在后来的仿效之作中出现,甚至其他三位也被作为假传的主人公来书写,如洪刍即撰有《陶泓传》(已佚),明代易宗周撰有《陈玄传》,褚先生也被坐实为“褚知白”,文嵩撰《好畤侯传》即是。由此,“四友”的假传作品逐渐形成了系列性,它们之间也具有了一定的关联度,可视为彼此支撑的亲缘文本。我们可以将唐宋时期文房四友的假传及其命名列出如下:

韩愈《毛颖传》:中山毛颖、绛人陈玄、弘农陶泓、会稽褚先生

文嵩(陆龟蒙)《管城侯传》[12]:宣城毛元锐、易玄光、石虚中、褚知白

文嵩(李观)《即墨侯传》:宣城毛元锐、燕人易玄光、南越石虚中、华阴褚知白

文嵩《好畤侯传》:宣城毛元锐、燕人易玄光、南越石虚中、华阴褚知白

文嵩《松滋侯传》:毛元锐、燕人易玄光、南越石虚中、华阴褚知白

苏轼《万石君罗文传》:歙人罗文、毛纯(毛颖后裔)、墨卿、褚先生

周必大《即墨侯传》:齐人即墨松、管城毛颖、歙人罗文、鲁人褚先生

可以看出这些四友假传命名的交错性非常明显,虽然中间也有一些差异,如《毛颖传》里的笔叫“毛颖”,而《管城侯传》中笔名“毛元锐”,《万石君罗文传》中的笔叫“毛纯”;《毛颖传》称砚为“陶泓”,而《管城侯传》中的砚已名作“石虚中”,《万石君罗文传》中的砚则改姓更名为“罗文”;同是褚先生,有占籍华阴,有占籍鲁地等等,但是他们的趋同性显然高过差异性。正是这样的假传群落,给拟体俳谐文创作提供了新的土壤,以“四友”为中心的成组的专题系列拟体公文开始出现,《文房四友除授集》便是肇端之作。

笔、墨、纸、砚在《文房四友除授集》的除授制诰中交叉出现,互相呼应,已然一体。如郑清之《陈玄除子墨客卿诰》“尔与毛颖、陶泓之俦,娱侍始皇,乃能黤黮盖覆,知黑守白”,《褚知白诏》“朕稽古之暇,富于著述,方与毛颖、陶泓、陈玄三人者,朝夕从事,独卿怀长才”,在提到四友之一时,均不忘其他三者;林希逸《代毛颖谢表》则有“褚知白尝反面,以臣点污而见疑;石虚中恃粗才,欲臣流落而后已”之句,《代石虚中谢表》亦有“毛颖以尖新相夸,陈玄以刚介自许”之联,以四友为对偶语辞,都表现出拟体组篇的彼此照应。这些拟体文赖假传而生,与假传可谓已经互为表里,没有前人的假传对文房四友各自人生的勾画与描摹,它们的拟除授便缺少了有力的文献支撑。我们可从郑清之《中书令管城子毛颖进封管城侯制》与《毛颖传》的关系,一窥假传对拟体的“反哺”路径。

在《毛颖传》中,韩愈充分利用了前人描摹毛笔的典故,再加以自己的想象,采取拟人、隐语、双关、夸张等修辞手法,虚构了中山人毛颖的传奇一生。他的思路展开,乃是按照毛笔制笔的过程,由兔子被获,再取毛、束毛、毛笔制成使用直到被弃用为线索。韩愈撰写此文时,除了驱使了许多典故,如兔名明眎出《礼记》,韩卢逐兔出《战国策》,蒙恬制笔出《博物志》等等,更多的是创造了许多新情节,将典故通过截取、剪裁、变形等手段,融入到史传新思路中去。诸如毛颖被赐之汤沐,拜中书令,封管城子,与陈玄、陶泓、褚先生友善等经历,以及强记便敏、善随人意、不喜武士的性格,都是切合毛笔之特性而作无中生有之想象的。《毛颖传》里的这些传统典故与新创情节,都在郑清之《中书令管城子毛颖进封管城侯制》一文中得到继承,其文曰:

制曰:造书代结绳之政,孰与图回?将军拔中山之豪,式隆任使。载畴爵秩,庸贲时髦。中书令、管城子、食邑若干户、食实封若干户毛颖,美秀而文,神明之胄,本长生于月窟,亦分配于日辰。何特显于秦汉之间,盖自别于卫聃之裔。记夙标于明视,得而称焉;昔见逐于韩卢,非其罪也。俾归掌握,爰布腹心。简牍是资,拔一毛利天下;文明以化,知百世俟圣人。通篆籀于古今,公《春秋》之褒贬。自蒙恬始资其用,至韩愈复传其功。博学强记,无以尚之;殚见洽闻,有如此者。虽尝赐汤沐之邑,未能展摹画之规,赏不酬劳,位宜称德。爰剖丹书之券,大开孤竹之封,期益广惠施之五车,毋但乐渭川之千畮。分土壤黑,勒勋汗青。于戏!万里封侯,岂效昔贤之投笔;三朝受籍,遹观寰宇之同文。往尽乃心,毋替朕命。可进封管城侯,依前中书令,加食邑若干户、食实封若干户。

该文标题中书令、管城子、毛颖三个要素,已经昭示了与《毛颖传》的直接关系,而上文中加点部分,更是能在《毛颖传》中找到源头,其中“将军拔中山之毫”“盖自别于卫聃之裔”“简牍是资”“虽尝赐汤沐之邑”等句,或为《毛颖传》成句,或乃《毛颖传》首次拈出,特别是“至韩愈复传其功”就直接点明了《毛颖传》的文本渗入,一种互文结构隐然存在。可见,正是有了《毛颖传》提供的语辞、思想、情节资源,作者才能驰骋翰墨,设想毛颖加官进爵,由管城子擢为管城侯。同时,也因建立在《毛颖传》的基础之上,读者阅读此文时便已有“前理解”,也就更容易获得共鸣,戏谑的效果更明显。从这个意义上说,《毛颖传》是《中书令管城子毛颖进封管城侯制》的“母体”。

《毛颖传》因其独创性与经典性,影响至为深远,唐宋时期文房四友的其他几篇假传对《除授集》的影响,自然没有《毛颖传》这么明显,这么强烈,但它们当中的许多文辞情节也多少参与了《文房四友除授集》拟体的创作,成为郑清之们写作拟体时必须调动的文本资源。郑清之笔下的四友之名就是综合了多个假传的名称而成,毛颖来自《毛颖传》、石虚中来自《即墨侯传》、陈玄来自《毛颖传》、褚知白来自《好畤侯传》;而且内部用名也是多个假传的名字混合一体,《陈玄除子墨客卿诰》和《褚知白诏》均用陶泓代砚,而郑清之为砚所作诰命,却使用的是石虚中之名。陶泓是烧土制成,石虚中则是采石而成,材质有所区别,文章的用典、双关也就会取材不同。林希逸《代毛颖谢表》“对扬麻卷,幸袭元锐之封”,所谓“元锐之封”也出自《管城侯传》毛元锐袭爵管城侯。《文房四友除授集》的作者们这种杂糅多篇假传的写法,看似逻辑混乱,实则并未冲淡该集肌理中拟体与假传的密切关系,倒是更能说明假传对拟体的“反哺”乃是群体性的渗透,非仅名篇效应而已。

当然,《文房四友除授集》的拟体也不是完全笼罩在假传的阴影之下,尚有更丰富的文学取资和新的创造,这从郑清之、林希逸、刘克庄、胡谦厚四人拟作递相争奇的比较中就可清晰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