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夜梦有客短褐袍
如果说,人格面具是人对个体社会形象的塑造,在陆游的梦中,还有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面相,比“面具”更深入腠理,这就是他者形象——经由他者显现的自我。
陆游常常会做这样一种梦,在梦中不期而遇一个或几个陌生人,与之交往,得到一种印象,内心升起认同的情感。其实,这个或这几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外化的诗人自己。
这个人,有时候是一位豪士:
夜梦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杂诗骚。措辞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风驾秋涛。起伏奔蹴何其豪,势尽东注浮千艘。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气死岂埋蓬蒿?晩唐诸人战虽鏖,眼暗头白真徒劳!何许老将拥弓刀,遇敌可使空壁逃。肃然起敬竖发毛,伏读百过声嘈嘈。惜未终卷鸡已号,追写尚足惊儿曹。
(《记梦》)
四客联辔来,我醉久不知。倒衣出迎客,媿谢前致辞。客意极疏豁,大笑轩须眉。礼岂为我设,度外以相期。衮衮吐雄辩,泠泠诵新诗。共言携酒壶,扫地临前墀。意气相顾喜,忽如少年时。老鸡不解事,唤觉空嗟咨。涉世四十年,贤隽常追随。尔来风俗坏,动脚堕险巇。森然义府刀,谁为叔度陂?起作四客篇,捕影吾其痴。
(《十月四日夜记梦》)
梦里遇奇士,高楼酣且歌。霸图轻管乐,王道探丘轲。大指如符劵,微瑕互琢磨。相知殊恨晚,所得不胜多。胜算观天定,精忠压敌和。真当起莘渭,何止复关河。阵法参奇正,戎旃相荡摩。觉来空雨泣,壮志已蹉跎。
(《二月一日夜梦》)
有时候,是清奇之士:
清言亹亹岸纶巾,久矣吾游无若人!自怪梦中来往熟,抱琴携酒过西邻。
(《三二年来夜梦每过吾庐之西一士友家
观书饮酒方梦时亦自知其为梦也》)
客中得友绝清真,盖未倾时意已亲。枕冷不知清夜梦,眼明喜见老成人。河倾斗落三传漏,雾散云归两幻身。心亦了然知是妄,觉来未免一酸辛。
(《乙丑七月二十九日夜分梦一士友风度甚高一见如宿昔
出诗文数纸语皆简淡可爱读未终而觉作长句记之》)
不用借助现代心理学工具我们就能辨认出,这梦中屡屡出现的陌生人就是陆游自己。当然荣格的“主观解释”理论能给我们的诠释更有力的支撑:“梦工作本质上是主观的,而且,梦就像是个剧院,在其中做梦者自己是场景、演员、台词提示者、出品人、作者、观众和评论家。这个简单的真理构成了梦意义的基础,我将之称为基于主观的解释。这个解释就像这个术语所暗含的一样,将梦中所有的形象看作诗做梦者自己人格的象征。”[8]壮士和奇士是陆游自身的两个面相,也是原型形象。和爱国志士、放翁两个人格面具有对应关系,但更内在,并不完全重合。细读上引诗作,对“梦里遇奇士,高楼酣且歌。霸图轻管乐,王道探丘轲”这个面相,陆游非常熟悉,非常认同,也明白这就是他自己,故在记梦诗的最后,直接发出“觉来空雨泣,壮志已蹉跎”这样的嗟叹。而“清言亹亹岸纶巾”这个面相,则更多地给他带来安慰,带来惊喜,带来企慕。这不是他的主人格,却是对他主人格重要的补充。诗题中说,去西邻好友家观书饮酒,是数年间经常做的一个熟梦。壮士面相寄托了陆游的志向,奇士面相则慰藉了他的情感。志向需用力追寻,而情感不请自来。出世之思是对入世之志的平衡和补充,情感是对志向的平衡和补充,诗歌是对事功的平衡和补充,梦是对日常生活的平衡和补充。如果说,“放翁”还更多的是以放浪形象示人,为放浪的行为艺术者的话,奇士形象则是一种更内在的人格建构。因为,陆游不仅在人格面具层面,更在本质上是个诗人。在他的梦中,壮士引起共鸣,而奇士勾发幽思。共鸣来自自己所有,幽思发自自己所无。“无”比“有”的空间更广大,这是来自更广阔意义世界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