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洗得平生习气无
陆游生于诗礼之家。宣和末年的东京梦华,尚未来得及给小小婴孩留下印象,即被金兵的铁蹄踏碎。衣冠南渡,一夕数惊。南宋和战之论,终在赵构、秦桧的主持下,因岳飞被杀、韩世忠等被免职而趋于平定。被秦桧打压而礼部复试除名的陆游,仕途受阻,报国无门,怀着收复山河的热望,终于在西北边境南郑的土地上找到寄托之所。短暂的军旅生涯,使他超越书生的视野,渴望着成为一位英雄。随着长官王炎入京,自己也被调离南郑,英雄之志落空,此后陆游不再有马上报国的机会,收复之志却片刻未忘,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为遗言,赍志而殁。陆游主要生活在高宗、孝宗两朝,仕途不顺。作为一个热衷功业之人,他不希阿求进,而是将个人勋业追求和道德修养、收复志向结合在一起。这样一种既具理想热忱又富现世关怀的情怀,本来极具能量,但受到无情现实的打压,压抑在内心,便成为情结。
所谓情结,据荣格说,就是“心理片段”。这是一种以单一情感或者多种情感交叉为特征的关系中的内倾化矛盾,其起因通常是创伤、情感打击等类似的东西,是压抑到内部的个体无意识。[5]
陆游的记梦诗大量地书写了自己的收复情结。如著名的《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又如《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阶前白刃明如霜,门外长戟森相向。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6]
相较于日常生活的憋屈和郁闷,梦中显然是另一番景象。此诗的天山健儿唱凯歌,及《大驾亲征》诗的凉州女儿作汉妆,是文明化及边地的表现,和沦陷地文明被野蛮征服的现实图景刚好相反。或许,这正是诗人的痛点。所以,梦中酣畅淋漓的行军打仗,指向车服衣冠,收复故地也是收复文明、保存斯文。
对失去的国土,陆游内心不能释怀。所以上诗明明提到“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大驾亲征》诗也说“尽复汉唐故地”。除去这些以收复故地为主题的记梦诗,陆游还有不少诗记录他梦游已被金国占领的华夏故地,如《夜梦游骊山》《癸丑七月二十七夜梦游华岳庙》《梦至洛中观牡丹繁丽溢目觉而有赋》《十二月二日夜梦与客并马行黄河上憩于古驿》等,这也是收复情结的显影。中原既是故国,也是民族文化的发祥地,寄托着事功和精神家园两个层面的向往,情之依依,梦之屡屡。
陆游意识到自己的情结,也意识到正是这情节使自己做梦。其《记梦》诗云:
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平生习气”即是被压抑的收复之志,在这次梦中显影为草疏论迁都,在别的梦中,显影为大驾亲征、收复故土、梦游故国……这难言的苦衷、压抑的志意,在梦中甚至具象为一种特别的伤痛,如《甲午十一月十三夜梦右臂踊出一小剑长八九寸有光既觉犹微痛也》诗描述:
少年学剑白猿翁,曾破浮生十岁功。玉具拄颐谁复许,蒯缑弹铗老犹穷。床头忽觉蛟龙吼,天上方惊牛斗空。此梦怪奇君记取,佩刀犹得世三公。
陆游诗中屡屡出现刀、剑的意象。刀与剑,是诗人平生志向的喻托。在甲午十一月十三夜的梦中,一柄小剑,自少年佩戴到老年,被赋予无穷的寄望,已牢牢地长在具意志力量的右臂内,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这平生的志意,这无穷的寄望,在梦中犹做蛟龙之吼,醒来却无处寻觅,只留下隐隐的伤痛。这就是具象化的情结。情结,也可以称为郁结,是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的产物。强烈的情结已然成为陆游梦的当事人。屡屡做收复失地的梦有助于释放压抑的能量,舒缓低迷的情绪,记梦诗也因之具有沉郁顿挫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