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词史观

二 词史观

况周颐对词史发展有宏观的把握,对唐宋词的研究更为深入,分析更为细致。况周颐宏观上将唐宋词分为三个时期:唐五代、北宋、南宋,并分别概括出三个时期的主体风格特征:“《花间》(唐五代)之闳丽,北宋之清疏,南宋之醇至。”[10]唐五代词风为“奇艳”“流丽”,北宋词风为“清空婉丽”,南宋词风为“沉著凝重”。整体来看,况周颐对三个时期的词并无轩轾,对各个时期词风的审美意义皆予以充分肯定。

首先来看论唐五代词风格。况周颐指出:

五代词人丁运会,迁流至极,燕酣成风,藻丽相尚。其所为词,即能沉至,只在词中。艳而有骨,只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11]

况周颐认为,作为词体初创时期,五代词具有后世不可复制和重现的特点,五代时期有独特的社会经济文化特点和审美风尚,五代词人李后主的“性灵”、韦庄的“风度”、冯延巳的“堂庑”,这些为后世叹赏的特点只有在五代时期方能出现,后世无法模拟。

就唐五代词的整体风格而言,况周颐说:“五代人小词大都奇艳如古蕃锦”(《历代词人考略》卷五),《花间》词的特点为“蕃艳”(《历代词人考略》卷二十六),又说南唐冯延巳的词“冯词如古蕃锦,如周秦宝鼎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词之境诣至此,不易学并不易知。”(《历代词人考略》卷四)花间词为“古蕃锦”之说出自北宋黄庭坚,清初王士禛《花草蒙拾》又加以衍化:“《花间》字法最着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如‘荳蔻花间趖晚日’、‘泪沾红袖黦’、‘犹结同心苣’、‘画梁尘黦’、‘洞庭波浪飐晴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上引词句分别出自《花间集》中欧阳炯《南乡子》、韦庄《应天长》、牛峤《菩萨蛮》、毛熙震《后庭花》、牛希济《菩萨蛮》。“古蕃锦”形容《花间》词的语言风格色彩艳丽奇特。况周颐以薛昭蕴的《浣溪沙》词为例:“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不语含频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况周颐评析曰:“此词清中之艳,其艳在神。”[12]是说以《花间集》为代表的五代词的主要风格特征是“艳”,然而这种“艳”是内在精神品格至艳,并非模拟外表色彩至艳所能达到的。

其次来看论北宋词风格。况周颐指出北宋时期的整体风貌为“清空婉丽”,如胡松年的词:“意境清疏,尤是北宋风格。”(《历代词人考略》卷二十一)欧阳澈的词:“轻清婉丽,雅近北宋。”(《历代词人考略》卷二十四)北宋词没有后世词作的繁富沉重,景物描写自然直观,感情表达率性而发。况周颐概括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踏莎行·小径红稀》《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三首词的特点云“此等词无须表德,并无须实说,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罗罗清疏却按之有物,此北宋人所以不可及也”。(《历代词人考略》卷七)又以李之仪词为例:

《早梅芳》云:“最销魂,弄影无人见。”《谢池春》云:“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蝶恋花》云:“天淡云闲晴昼永。庭户深沉,满地梧桐影。骨冷魂清如梦醒。梦回犹是前时景。”《浣溪沙》云:“酒韵渐浓欢渐密,罗衣初试漏初迟。已凉天气未寒时。”又《咏梅》云:“戴了又羞缘我老,折来同嗅许谁招。凭将此意问妖娆。”《鹧鸪天》云:“空惊绝韵天边落,不许韶颜梦里看。”《南乡子》云:“点滴芭蕉疏雨过,微凉。画角悠悠送夕阳。”又云:“前圃花梢都绿遍,西墙。犹有轻风递暗香。”又云:“唯有莺声知此恨,殷勤。恰似当时枕上闻。”《减字木兰花》云:“变尽星星。一滴秋霖是一茎。”综论姑溪词格,其清空婉约,自是北宋正宗。

(《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六)

北宋词人多士大夫,品味高雅,词中多写清丽自然的景物,既不同于唐五代词的奇艳,也不同于南宋词的深沉。

再次来看论南宋词风格。况周颐指出南宋词坛的风格特点为“沉著凝重”,南宋人填词苦心经营,刻意精深,如评袁宣卿词:“研练而非追琢,凝重而能骞举,在南宋词人中,不失其为上驷也。”(《历代词人考略》卷二十六)曾举南宋词人吕圣求的《望海潮》词为例:“侧寒斜雨,微灯薄雾,匆匆过了元宵。帘影护风,盆池见日,青青柳叶柔条。碧草皱裙腰。正昼长烟暖,蜂困莺娇。望处凄迷,半篙绿水浸斜桥。孙郎病酒无聊。记乌丝醉语,碧玉风标。新燕又双,兰心渐吐,嘉期趁取花朝。心事转迢迢。但梦随人远,心与山遥。误了芳音,小窗斜日对芭蕉。”况周颐评云:“此词沉著停匀,自是专家之作,唯风格渐近南宋耳。”(《历代词人考略》卷二十三)

在确定时代的总体风格的基础上,况周颐还通过典型的词人词作进行比较,将词人风格与时代风格比较分析,以显示词人风格的差异。如以朱淑真与李清照作比说明北、南宋词风的不同:

以词格论,淑真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非所诣不相若,则时会为之也。[13]

朱淑真和李清照是宋代词史上之瑰宝,其艺术成就不仅是女性词的顶峰,甚至超越男性词人而上。但是由于朱淑真的生平事迹缺少记载,因而朱淑真的生活年代难以确定。况周颐除了进行朱淑真生平文献考辨[14]之外,还从作品时代风格特征上加以辨析,指出朱淑真词风“清空婉约”与北宋词风一致;李清照词风“浓至”“沉博”,与南宋词风相合。由“词格”的分析来判断词人的时代,是况周颐唐宋词鉴赏的重要特色,也是他词史观念的重要基础。

况周颐评析唐宋词贯穿了史的观念,注重源流关系,尤其注重“源”的影响和“流”的嬗变。况周颐往往将一个时期的词坛风格分为“主体”风格和“非主体”风格。以主体风格为“正”,非主体风格为“变”,既注重“正”的延续,亦注意“变”的发展。

在论析唐词五代词对北宋词的影响方面,况周颐从两个方面加以讨论:一方面,唐五代词的正体影响了北宋词的“非正体”。况氏云:“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15]指出唐人刘禹锡词所体现出的唐词“流丽”的风格特点为北宋的张先、秦观所继承;张、秦的流丽词风与北宋“清空”的一般正体风格不同,成为北宋词人的“非正体”。另一方面,况周颐指出五代词风的“非正体”对北宋“正体”的影响。况周颐论《花间》词人李珣词云:“词清疏之笔,下开北宋人体格”(《历代词人考略》卷五引),指出五代李珣词有“清疏”的特点,这种词风本为唐五代词中的“非正体”,却对北宋词产生了影响,是北宋主流风格“清疏”的先河。

况周颐还分析了五代词人尹鹗对北宋词人柳永的影响。尹鹗《秋夜月》全文如下:“三秋佳节。罩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蕊和烟轻捻,酒浮金屑。徵云雨,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一片艳歌声揭。黄昏慵别。炷沉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深夜、窗透数条斜月。”这首词写男女相会的情事,从酒宴歌乐写到香闺床笫,再到温情细语,内容甚为香艳,与柳永词的题材内容颇为相似,况周颐评析云“所谓开屯田词派者也”(《历代词人考略》卷五)。

在论析北宋词对南宋词的影响方面,况周颐评北宋词人李之仪云:“综论姑溪词格,其清空婉约,自是北宋正宗,而渐近沉著,则又开南宋风会矣。”(《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六)况氏指出:在李之仪词中兼有两种风格,既有符合本身所处时代风格之“正”——“清空婉约”,又有不同于北宋风格之“变”——“沉著”。李之仪的“正”,使其成为典型的北宋词人;其“变”,又使其对后世的南宋词产生了影响。

又如评北宋词人陈师道的《清平乐》:“秋声隐地。叶叶无留意。冰簟流光团扇坠。惊起双栖燕子。夜堂帘合回廊。风帷吹乱凝香。卧看一庭明月,晓衾不耐初凉。”况周颐评析云“尤渐近致密,为后来梦窗一派之滥觞”。(《历代词人考略》卷十二)况氏认为陈师道虽然是北宋词人,但其词的风格与时代主流风格却有所不同,有“致密”的特点;而南宋中后期的吴文英词的特点恰恰是以致密而著称的,词学史上多有论者以“密”“致密”或“密藻”“绮密”“缜密”“绵密”“丽密”形容梦窗词风的。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云:“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即致密,即沉着。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着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见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况周颐从北宋词人风格对后世产生影响的角度立论,指出陈师道词中所体现的“致密”可视为梦窗词风的源头。

况周颐还时常转换角度,从接受者的角度加以评析,指出南宋词人所继承和体现出的北宋风格。如评析戴复古的词:“清丽芊绵,未坠北宋风格。”(《历代词人考略》卷三十一)评王炎《双溪诗余》:“疏俊处雅有北宋风格。”(《历代词人考略》卷三十一)评杜旟词:“清新流丽,雅近北宋。”(《历代词人考略》卷三十三)这些词人词作虽然归属南宋,但其异于南宋词坛主体风格的“沉著”而与北宋的“清丽”更为接近。

况周颐对以上唐五代、北宋、南宋三个时期的总体概括是他系统的唐宋词史观的体现,也是精到的深于词学的专家之言。与前人所论相比,况周颐的认识有显著的个性特点,前人亦称五代词“艳”,况氏则指出五代词的“艳”与后世的“艳”不同,有内在独特的且难以模仿的气质;前人多将南宋词,尤其是姜夔词风称为“清空”,况氏则将“清空”属之北宋,确能道出北宋词天然的特质;前人论词的寄托,不少以唐五代、北宋人为例,如温庭筠、苏轼、周邦彦等,况氏则谓南宋词才具有“沉著”的寄托,所论更令人信服。况周颐将词人词作置于时代风格的大背景之下,所论往往既能高屋建瓴,又能深入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