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科衣钵与文学传承
宋代词科,名称凡三变,其考察重心也随之发生变化。“盖是科之设,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博,爰暨中兴,程序始备,科目虽袭唐旧,而所试文而异矣!”[47]绍圣初立宏词科,程序未备,又专以文词取士。因此,平素留心于诗赋四六之文士,往往一试而中。李彦弼《刘伟明墓志铭》载,刘弇“绍圣二年,改宣德郎、知嘉州峨嵋县,适遭宏词科,伟明……一出,唾手掇之”[48],形容得过分轻巧,恐有夸饰,但也说明了词科初设之始,文人只是将作赋的手段移之于宏词科目。刘弇在试宏词之前,逗留京城,以“旧所为古律诗杂文”遍投京城显官,以求延誉,其目的并非求教益。这还是业进士者考前活动的常态。李廌《论宏词书》,从体、志、气、韵四方论习业宏词要领,叮嘱习业者“宜取宏词所试之文,种种区别,各以其目而明其体,研精玩习,寤寐食息必念”[49],以体会各体文学的精妙之处。这种指授之法,兼通其他文体写作,虽不乏意义,但还略嫌粗疏。习业词科作为专门之学尚未完全显山露水。但政和以后迄南宋初年,由词学兼茂而变为博学宏词,文词之外,兼考记问,应试难度加大,习业者需要更专业、更细致的指导,方能在词场应格。与之相适应,考前、场外,有意传承词科衣钵的前辈,口传心授,其指导方式也更加贴心与具体。王明清《挥麈录》,记其祖父王萃教宋惠直习宏词科,其方法是“日与出题”,然后改窜指导。王萃之子王铚,著《四六话》,记王萃之言曰:“四六须只当人可用,他处不可使,方为有工。”[50]因此,宋惠直在长沙席上所作乐语,“句句着题”,王萃读之大喜。倪思欲传词科衣钵,“每假以私淑之文”[51],以己作示真德秀,然后叩其一二,真德秀皆能成诵,倪思大惊喜。真德秀从陈晦习业,先呈以习作,其铺叙之有伦者,如《汉金城屯田记》,则数蒙奖掖。其不满意者,则“再三为指其瑕疵,令别作一篇,凡四番再改,方惬渠意”[52]。程珌上书陈宗召[53],“凡平日所为文所谓词题,若所以用力之地,条列而枚示之”[54]。请求对方勿有所爱,勿以为不足教而舍之,欲尽传其业,其问目已细。宋末王应麟的《词学指南》,是宋代习业词科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所录多为精通词业的名师如吕祖谦、真德秀等人的诲人心得,往往就习业的具体方法、步骤以及关键性的细节处理,交代得非常明白、具体,使人一望而知,有法可循。以习业词科的必备前提——编题为例,吕祖谦指出:
编题只是经子、两《汉》、《唐》书实录内编。初编时须广,宁泛滥不可有遗失,再取其体面者分门编入。再所编者,并须覆诵,不可一字遗忘。所以两次编者,盖一次便分门则史书浩博,难照顾,又一次编,则文字不多,易检阅。如宣室、石渠、公车、敖仓之类,出处最多,只一次编,必不能尽。记题目须预先半年,皆合成诵,临试半年覆试,庶几于场屋中不忘[55]。
编题的范围与原则,所编的次数,所以如此编的原因,以及记诵题目的方法,一一为习业者拈出。诸如此类的口授手画的授业之法,与普通的举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以习业词科为纽带,北宋末期文人特别是南宋文人之间,形成的师承传授与文学精神上的契合,就不是松散而是紧密的,不是肤浅的,而是深入的。正是在这一点上,宋人所谓的“词科衣钵”的传承,对南宋文学,特别是科场常用文体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南宋词臣,文脉代代相传,渊源相当清楚,部分原因即在此。
以韩元吉四六文创作为例,其词科受业师中书舍人刘一止[56],“制诰明白有体,丽而不俳”,深得代言之体。今观韩元吉之文,如代刘一止所作《谢复秘阁修撰致仕表》等,不用僻字、少用僻典,“落笔天成,不事雕饰”[57],学刘一止的痕迹很明显。韩元吉在为刘一止所作的《行状》中,对其文风有非常全面、精确的体认,“于文盖无所不能,于学无所不通”[58],对刘一止的文章、学问推崇备至。这种体认与揄扬,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前后相传的词学训练与词学之精神统系的承传”[59],与一般文人之间的评品、推赏实有深浅之别。
又以真德秀的文体观为例,其授业师之一傅伯寿的父亲傅自得,作文最重体制。汪藻曾评介傅自得之文曰:“今世缀文之士虽多,往往昧于体制,独吾子为得之不懈。”[60]其另一授业师倪思亦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体制。”[61]真德秀尽传傅氏、倪思之学,故论文亦特重明体制。“词科之文谓之古则不可,要之与时文亦敻不同。盖十二体各有规式,曰制曰诰,是王言也,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62]这段文字,被王应麟编入《词学指南》,但不见载于今本《西山文集》,极有可能是王应麟得之于其业师王埜之手。不管此文传播情况如何,从南宋初的傅自得,经傅伯寿、倪思、真德秀的递传,至王应麟,作文有体,制诰文贵乎典雅温润的文体观实际上一直在强化。这一点当勿容置疑。
《词学指南》卷一“语忌”一栏,记陈自明(晦)草《右相制》用“昆命元龟”,倪思谓人臣不当用,乞帖麻。此事见载于《四朝闻见录》:
宁皇嘉定初,拜右相制麻,翰林权直陈晦偶用“昆命于元龟”事,时倪文节公思帅福阃,即束装奏疏,谓:“哀帝拜董贤为大司马,有‘允执其中’之词,当时父老流涕,谓汉帝将禅位大司马。”宁宗得思疏甚骇,宣示右相。右相拜表,以为“臣一时恭听王言,不暇指摘,乞下思疏以示晦”。晦翌日除御史,遂上章遍举本朝自赵普而下凡拜相麻词用元龟事至六七,且谓:“臣尝学词科于思,思非不记。此特出于一旦私愤,遂忘故典,以藩臣而议王制,不惩无以示后。”文节遂不复敢再辩,免所居官。陈与真文忠最厚,盖辨明故典,颇质于文忠云。[63]
此文“臣尝学词科于思”一语,另一本子作“臣尝词科放思”,倪思淳熙五年(1178)博学宏词登科,陈晦光宗绍熙元年(1190)登科,所谓“词科放(倪)思”,显误。因此,陈晦自云“尝学词科于思”当可信。陈、倪师生交恶,不知何因。但是,用《尚书》“昆命于元龟”一事于宰相制词,倪之所非与陈之所辩,表面相背,其实都指向了制诰文的一个特点,即尽量不触语忌。不吉祥之语、之事不能用。真德秀既曾师从倪思,又曾师从陈晦,二人关系“最厚”,而陈晦与倪思又曾有过师从关系。因此,三位词科习业者,对于宋代制诰文的文体特点,有相同或相似的体认,是不奇怪的。王应麟在《词学指南》一书中,专设“语忌”一目,实际上是再次强化了制诰文的这一写作禁忌。
真德秀初习词科,文字有体轻语弱之病。陈晦告诫他:“读古文未多,终是文字,体轻语弱,更多将古文涵泳方得。”[64]真德秀后来谨记此条,主张“作文之法,见行程文,可为体式,须多读古文,则笔端自然可观”。据其门生刘克庄记述,真德秀掌内制六年“每觉文思迟滞,即看东坡”。刘克庄本人也主张词科文字不宜过于组丽瑰美,“国家大典册,必属笔于其人焉,然杂博伤正气,絺绘捐自然”[65]。也就是,制诰等代言之体,不能太注重文字技巧的装饰性,否则伤自然之气,似受真德秀的影响。王应麟的家学得自吕祖谦、楼昉,吕氏有《古文关键》,楼氏有《迂斋古文标注》,“大略如吕氏《关键》,而所取自《史》《汉》而下,至于本朝,篇目增多”。因此,在《词学指南》中,骈文、古文互补的主张,亦得以一以贯之,王氏还为词科习业者开列相关古文书目。从陈晦、真德秀,再至刘克庄、王应麟,源绪清楚,不是偶然之论。南宋中后期,骈文与古文有合流之势,骈文典重之中,复杂流利。在真德秀、王应麟的两支词科谱系中,这一特点表现得比较突出。
宋代的词科考试文体,在文体形态与写作规范方面,有其相对稳定的一面,因此有程式化的倾向。例如制文分制头、颂词、戒辞三段,破题几句以包尽题目为最佳,音节要平仄搭配,语言不能多用口语、俗语,要典雅庄重,下语要有分寸,符合制词对象的政治身份,等等。导致科场文体形态的稳定的主要原因,一是经典范文的示范效应,一是科举衡文的规范作用,一是某种文体发生时的功能属性。而“词学衣钵”的传承,其中介作用也不容被忽视。实际上,无论是经典文本、还是科举规范,或是文体的相关功能,通过名师的指点,其特点才更容易以知识传授的方式,被凸现、强化与再次体认,并付诸写作实践。并且,一些良好的文学创新——如骈文汲取古文的营养,在这些传承中也被多次认可、复写,并慢慢强化,从而扩大了创作的路径。王应麟的《词学指南》,对经典范文的选取,与其所录前辈的口传心授,总能看到其词学师承的印记,就是很好的说明。以习业词科为中心,历代经典文本、考场衡文标准,辅之师弟相承的文学传统,三者形成合力,从而推动着词科考试文体程式化与文体的稳定性。这种因合力形成的规范与稳定,又以其个人写作的惯性和社会约定的方式,约束场外的相关文体的创作。南宋人秘不示人的“词科衣钵”,参与文学创作的过程及其正面的影响,大致如此。但是,必须注意的是,由于教学内容失当与失衡,南宋词科的衣钵传承,也会导致创作上的不妥与偏执。南宋人所批评的“词科习气”,与词科门户森严的封闭性训练和单一承传,有一定的关联[66]。王应麟所辑《词学指南》,于南宋词臣及习业词作者之言论、作品多有节录,独不见刘一止与韩元吉之文,于“坦易有体”之文,似有不取,多少是失于门户之见的。
【注释】
[1]嵇璜:《续文献通考》卷三十七《选举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27册,第237页。
[2]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三《选举考》六,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15页。
[3]苏轼:《苏轼文集》卷四十六《谢制科启二首》第4册,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12页。
[4]苏轼:《苏轼文集》卷四十六《谢制科启二首》第4册,第1312页。
[5]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十一《谢宏词启》,《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4册,第202页。
[6]王应麟:《玉海》卷第二百二《辞学指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92—293册。
[7]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四九一五,第222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
[8]方回:《桐江集》卷三《读宏词总类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08页。
[9]朱熹:《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43页。
[10]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六十七《人物》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0册,第699页。
[11]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宏词”条,沈锡麟等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5页。
[1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1页。
[13]周煇:《清波杂志》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页。
[14]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第9册,刘琳等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500页。
[15]刘埙:《隐居通议》卷三十一《杂录》“前朝科诏”条,《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32页。
[16]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词学”条,第20页。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第9册,第5506页。
[17]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十二《上辛中丞书》,《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27页。
[18]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词学”条,第20页。
[19]刘弇:《龙云集》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205页。
[20]刘弇:《龙云集》卷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194页。
[21]刘弇:《龙云集》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201页。
[22]刘弇:《龙云集》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203页。
[23]刘弇:《龙云集》卷三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335页。
[24]刘弇:《龙云集》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160页。
[25]据朱子所述,秦桧为密州教授时,“翟公巽时知密州,荐试宏词”(《朱子语类》)。若朱子之语可信,则北宋后期,应试词学兼茂科,似乎也参用了制举考试中的荐举制,至少有可能是自荐、他荐并存制。因资料有限,俟后考。
[26]王水照:《王应麟的“词科”情结与〈词学指南〉的双重意义》,载《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1期。
[27]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1册,第421—422页。
[28]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丁集,第20页。
[29]真德秀:《西山文集》卷第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421页。
[30]林日波:《真德秀年谱》,华中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3页。
[31]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六,《四部丛刊》初编本,第14页。
[32]张大昌:《王深宁先生年谱》“淳祐元年”条,《四明丛书》本。
[33]王水照:《王应麟的“词科”情结与〈词学指南〉的双重意义》,载《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1期。
[34]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1页。
[35]程珌:《洺水集》卷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1册,第401页。
[36]张大昌:《王深宁先生年谱》“绍定三年”条,《四明丛书》本。
[37]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词学”条,第20页。
[38]沈作喆:《寓简》卷八,《丛书集成》初编本,第63页。
[39]王明清:《挥麈录》第三录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第671—672页。
[40]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第37页。
[41]林季仲:《竹轩杂著》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0册,第354页。
[42]《全宋文》卷七七九五,第338册,第174页。
[43]王明清:《挥麈录》第三录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第762页。
[44]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421页。
[45]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421页。
[46]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422页。
[47]王应麟:《四明文献集(外二种)》,张骁飞点校,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84页。
[48]刘弇:《龙云集》卷三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9册,第335页。
[49]李廌:《济南集》卷八《答赵士舞德茂宣义论宏词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5册,第818页。
[50]王水照:《历代文话》第1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51]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页。
[52]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一《辞学指南》“作文法”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74页。
[53]程珌:《洺水集》卷十三《上陈舍人》,《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1册,第401页。[按:程珌绍熙四年(1193)进士。据黄宽重《程珌年谱》,其欲试词科,在嘉泰元年(1201)《上陈舍人》目的在于请益。作年当更早。书称“左史陈公”又有“往年癸丑,尝得阁下词坛之文,伏而读之,已有执笔砚以从函丈之意。间一岁来试教官,怀刺屏墙,已而以用韵不审见黜有司,悒悒而归,故无因扫门,以至于此”。陈宗召绍兴四年博学宏词登科,疑“词坛之文”指此。陈宗召庆元三年十一月为起居舍人。故疑此“舍人”指陈宗召。]
[54]程珌:《洺水集》卷十三书《上陈舍人》,《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1册,第401页。
[55]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一《辞学指南》“编题”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69页。
[56]绍兴十七年(1147),韩寓居湖州德清县,从曾任中书舍人刘一止游,欲应词科。直至绍兴三十一年(1161)刘一止卒,十几年中,两人的文学交游始终未衰。因出入其门,深为刘一止所厚爱,韩元吉应刘一止二子之请,为作《阁学刘公行状》。
[57]陆游:《陆游集·渭南文集》卷四十一《祭韩无咎尚书文》第5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393页。
[58]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二十二,《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27页。
[59]管琴:《词科与南宋文学》,北京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94页。
[60]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一《辞学指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77页。
[61]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二《辞学指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94页。
[62]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二《辞学指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91页。
[63]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昆命于元龟”条,第37页。
[64]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一《辞学指南》“作文法”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274—275页。
[65]刘克庄:《后村集》卷二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第241页。
[66]“词科习气”,参见管琴《南宋的词科习气批评》(《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