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投献

一 投献

宋代词科,名称凡三变:哲宗绍圣元年(1094),此科始立,称“宏词科”;至徽宗大观四年(1110),试法稍加变更,称“词学兼茂词”;高宗绍兴二年(1132),易为博学宏词科。理宗嘉熙三年(1239),因习词科者少,在博学宏词科之外,别立“词学科”,“止试文词,不责记问”[1],但仅行之七年,且所试较易,为世所轻,因此史籍记载较少。词科者,乃宏词、词学兼茂、博学宏词三者之通称。

哲宗朝立“宏词”,似与制科之废有关。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说:“绍圣元年罢制科,自朝廷罢诗赋,废明经,词章记诵之学俱绝。至是而制科又罢,无以兼收文学博异之士,乃置宏词,以继贤良之科。”[2]《宋史选举志》及《文献通考》皆以制举与词科混列,而《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于“宏词科”之上冠以“制科”二字,这是视词科为制举在著书体例上的体现。但“置宏词以继贤良之科”这一表述,考诸事实,并不准确。宋代制举在设科目的、应试资格、考试内容、考试程序等方面,与词科区别很大。

宋代制举,以振拔非常之士为目的,而词科之设,专为振拔代言人才,用意不同。此其一。

其二,就应举者的资格而言,通常情况下,应制举者,须由人论荐,不得投牒妄请。而应词科者,则允许自举。

其三,宋代制举,有阁、殿二试,而词科仅上舍或省试一试。在考试环节上,词科较为简化。就主持考试的机构而言,制举经过皇帝亲试,方可推恩。而词科则由省试主考官主持,考试结果上呈三省或中书看详覆核。宋人视词科不若制举之重,由此略可见出。

其四,宋代制举,“兼用考试、察举之法”[3],因此,士人之德行、气节、才干、学识、文词,一一要纳入考察的范围。所谓“特于万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4],其取士所悬的标准,过于完美,也过于理想化。而宋代词科,重点考察应试者的知识面与组织文词的能力。应举者比事秘属词辞、抽黄对白的能力,是能否中程的关键。

以上几点,是宋代制举区别于词科的几个关键要素,也是我们理解宋代应词科者考前文学活动和社会交游的重要依据。

宋代应制举人,为了取得应举资格,往往要编辑文卷,投献给可以荐举他们的高级官员。根据宋代制举诏令的规定,学士、两省、御史台五品以上,尚书省诸司四品以上,于内外京朝官、幕职州县官及草泽中,可以举贤良方正之士各一人。这些可以举荐贤良的高层官员,是宋代应制举者最主要的投献对象。由于名额有限,应举士人,在考前的竞争就很激烈。宋代士人,在应制举之前,往往有频繁的投献活动,现存的宋代应制举者的文集,其中保留了大量他们投献时所书的书信,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而宋代应词科者,无论是应宏词、应词学兼茂,或者是应博学宏词科者,无须保举,可以自由于礼部投状就试。哲宗朝,登宏词首科的赵鼎臣在谢启中说,“虽投牒之且千,来思不拒;而限员之以五,中者几希”[5]。极言中程之难,是年登科者五人,而应试者“且千”,当是虚语。但“来思不拒”,当是事实。宋代应词科人,在考前也要向在政治上、文学上(特别是有词学才能者)的当世闻人投卷,但数量并不算多。这一方面可能是宋代应词科者的文集散佚太多,另一方面,则可能与怀牒自进的制度有关。

就现存的资料来看,宋代应宏词科者,其投献的对象,主要包括宰相、曾应词科入等者,以及有可能成为礼部考试官的朝中文臣这几类。

王应麟《辞学指南》卷二引野处洪公贽所业书曰:“昔丁文简公未遇之日,手其所为制诰一编贽诸王公大人之门。人见者皆非之,丁独毅然不顾,曰:‘异日当有知我者。’其后直掖垣,登玉堂,以至政地,而昔日所为文始尽得施用。有志者事之竟成如此。”[6]野处,洪迈之号,其《贽所业书》,收入《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题曰《上秦师相贽所业书》。其文略谓:

会天子设两科以取士,闻有所谓博学宏词者,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则以制诰为称首,于是私窃喜幸,……棘闱既辟,一上而不偶,退因自取所试读之,则……是其业不本实而其中空虚无有而然也。……或教之曰:“大丞相秦公道德淳备,文章隽伟,方驾乎前人,宗师乎当世,盖其始也实以此科进,晚出之士不能亲炙先烈以增益其所不及,是亦自弃也已。”……旧所拟制诰、杂文凡十篇,谨赋诸下执事,……愿安承教。[7]

洪迈于绍兴十五年(1145)试博学宏词科中选,赐同进士第。故“棘闱既辟,一上而不偶”,当指绍兴十二年(1142)应科试落选之事。是年正月,洪迈曾随二兄同赴临安应词科试,二兄中选,而洪迈不偶。《上秦师相贽所业书》当作于绍兴十二年至绍兴十五年之间。秦桧宣和五年(1123)中词学兼茂科。绍兴二十三年,陆时雍刊词科时文总集《宏词总类》,“以秦桧之文冠其首”[8],洪迈书中称“将求大手笔北面而师之”,不完全是违心之言。但是在洪迈试博学宏词前,洪遵、洪造已同年中程,洪迈长年随二兄习词科,其词科程文亦自不俗。他以所业向秦桧投卷,内在的动机并不仅为求教益。

宋代的宰相,往往左右词科考试的最终结果,应考人即使宏词中程,若曾触怒宰相,就有可能被黜落。据朱子《傅自得行状》载:“初,秦丞相桧以公忠臣子,年少能自力学问,有文词,通吏事,遇之甚厚,然亦疑其刚果负气,终不为己用,故虽使之连佐两郡,然皆铨格所当得。召试博学宏辞科,又已奏名,而故黜之。”[9]潜说友《(咸淳)临安志》载:“洪咨夔,为文典丽该洽……应博学宏词科,有司奇其文,时相恶人以科目自致,报罢。”[10]宁宗嘉定间,朝廷未尝诏罢博学宏词科,但有司看宰相脸色可否上下,望风承意太过。“每遇郡试,必摘其微疵”[11],“(嘉定)戊辰以后时相不喜此科,主司务以艰僻之题困试者,纵有记忆不遗,文采可观,辄复推求小疵,以故久无中选者”[12]。因此,十七年间,仅陈贵谊一人中程推恩。士人因之弃而不习宏词,博学宏词科遂式微。宰相可否,是宏词考试进程的一个关键环节。因此,应宏词者,在考前以所业向宰相投献,以博其一粲,也就不算奇怪。

周煇《清波杂志》卷三“宏词取人”条载:

(族叔)初试宏博,以所业投汤岐公,时季元衡(南寿)待制亦投文字,汤尝师之,初许其魁夺。一日谓季曰:“近有一周某至,先生当处其下。”既奏名,季果次焉。[13]

周煇族叔周麟之,绍兴十八年(1148)与季南寿应博学宏词科中程。二人以所业投汤思退,事当在绍兴十七年或绍兴十八年春。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载,绍兴三年新立博学宏词科,较之北宋宏词、词学兼茂科,改动处较多,一是不限有无出身命官,并许应诏。二是愿试人先投所业三卷,朝廷降付学士院考其能者召试。三是命官非见任外官,许径赴礼部自陈。若见在任,经所属投所业,应格召试,然后离任。四是试卷由试官考校中程者,不仅申三省看详,其“内制诏书依例宰执进呈”[14]。其应试的基本流程为士人投所业三卷——朝廷付学士院考其词业,能者召试——省试试官考校,中程者申三省看详——内制诏书等由宰执进呈——推恩。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南宋阁馆录》《绍兴十八年同名小录》等书所载,汤思退绍兴十五年博学宏词科中程后,本年四月,除秘书省正字,绍兴十七年(1147)五月,由秘书省正字兼提举秘书省编定书籍官,守司封员外郎。绍兴十八年(1148)三月,仍在司封员外郎任。绍兴十九年(1149)由尚书司封员外郎试秘书少监,绍兴二十年(1150)为秘书少监,绍兴二十一年(1151)直学士院。绍兴十七年(1147)三月,朝廷下科举诏。至周麟之等中程,汤思退,先在馆阁,后在吏部司封司,并非学士院官员。因此,周麟之、季南寿向汤投“所业”,属投献所进,与应词科人向朝廷投所业三卷,并非一回事。

南宋词科考试,地点在礼部贡院。其考试场次,据刘埙《隐居通议》卷三十一《杂录》“贡院排场日分”载:

二月初一日、初二日、初三日,引试太学、诸州军正解、免解诗赋论策三场。

二月初六日、初七日、初八日,引试太学、诸州军正解、免解经义论策三场。

二月十二、十三日、十四日,引试博学宏词三场,并宗子取应二场[15]

博学宏词所差阅卷官,在省试考官中差,而由知贡举、同知贡举统筹负责。例如开禧元年(1205)试博学宏词科,阅卷官为同知贡举李大异。宁宗嘉定四年(1211),徐凤、刘澹然应词科,由点检试卷官陈璧阅卷。[16]绍兴十七年、十八年间,汤思退尚非两制官员,且在朝官职未显。周煇所记汤允诺季南寿“初许其魁夺”云云,恐失实。据《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是年省试知贡举为尚书吏部侍郎并权直学士院边知白,同知贡举为尚书礼部侍郎周执羔、右正言巫伋,其余参详官八人,点检试卷官二十余人,汤思退不在其中。周麟之等词科入等,与汤无关。但此年省试后,汤思退为殿试覆考官。汤思退词科出身,又在朝中吏部为官。从其资格与词科背景来看,他很有可能充省试考官,又很有可能在贡院差任博学宏词阅卷官。季南寿本为汤思退的老师,以前辈的身份屈尊向汤投献,本意当不仅是求教益。

由以上考论可知,宋代应词科的士人,在应考之前,往往要编辑所业,投献给有可能充省试考试官,或者对词科考试的结果产生一定影响的朝中官员。其中,有词学背景的士大夫,往往是他们要投献的重要对象。兹再举二例,以坚此论。绍兴二十年(1150),韩元吉曾与周必大同应宏博科,周中程而韩落选。在考试之前,韩曾向礼部侍郎辛次膺投献。韩元吉《上辛中丞书》曰:“某之得见门下三矣,始则阁下在春官,某以妄应科目,执其业而献焉。”[17]此为韩之自述,不容置疑。又据《四朝闻见录》记载,叶绍翁曾访真德秀,“席间偶叩以今岁词学有几人”[18],真德秀答曰:“试者二十人,皆曾来相访”,并自言遣人誊录众者试卷,以便赏鉴、月旦。此言得之叶绍翁亲闻,当可信。南宋博学宏词科省试,三年一开科。大约在省试年,朝中权臣、文臣,特别是有词学背景的文臣如真德秀等,接受应诏者的拜访、投贽,频率与人数也随之增高、增多。宋代词科考试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士人间的文学交游,加深了文坛前辈、新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

附带指出的是,北宋之宏词、词学兼茂科,与南宋的博学宏词科虽有前后相承之处,但北宋乃词科初设、草创阶段,试法未严,程序也不周密,由此对应诏者的考前文学活动方式也产生了影响。刘弇《龙云集》中,有《上中书侍郎李邦直书》《上曾子宣枢密书》《上许左丞(冲书)书》《上蔡内翰元长书》《上吕观文吉甫书》《上章仆射子厚书》六封书信,各书并有“旧所为古律诗杂文”,谨献左右云云,集中又有《上蔡元度右丞书》《再上蔡元度》二书,后书末云:“旧所为古律、歌诗、经解、杂文等,合一通。”[19]考诸各受卷者之生平仕履,绍圣元年(1094)二月至绍圣三年(1096)正月,李清臣(字邦臣),为中书侍郎;曾布(字子宣),绍圣元年六月,同知枢密院事,绍圣三年闰二月,知枢密院事;绍圣二年冬十月,许将(字冲元),拜尚书左丞,蔡卞(字符度),拜尚书右丞;蔡京(字符长),由戸部尚书为翰林学士;吕惠卿(字吉甫),拜观文殿学士、知延安府;绍圣元年四月,章惇(字子厚),拜左仆射,元符初罢。宏词初设于绍圣五年(1098)五月,刘弇宏词入等在绍圣三年(1096)三月。其《上中书侍郎李邦直书》有“方且指西蜀”[20]一语,其《上蔡内翰元长书》中曰:“今又服吏役,当县道,转而为左蜀之行矣。”[21]《上蔡元度右丞书》中有“今怵迫邛蜀万里道”[22]云云。据李彦弼《刘伟明墓志铭》:“绍圣二年,改宣德郎、知嘉州峨嵋县。适遭宏词科,伟明……一出,遂唾手掇之。”[23]据知此六封书信,当为绍圣二年刘弇应宏词前投献所附。但细按刘弇信中口吻,如“冥心昔人翰墨小技,似一日之长处。……伏望赐之采瞩”(《上章仆射子厚书》)“伏望诱而进之,使颇姓字公卿间”(《上许左丞书》)“伏望阁下之教也,辱一言焉”(《上吕观文吉甫书》)“阁下亦将何以教之”(《上中书侍郎李邦直书》)“某……独以文鸣……冀阁下不以其微而忽之”(《上蔡内翰元长书》),皆有请求对方汲引、延誉、提携之意。这是宋代应制举者投献中的常见口吻。刘弇《谢中宏词启》中说:“洪惟上圣之有作,申以先朝之未行。乃设词场,爰代制举。”[24]大约在绍圣宏词初置之时,士人习惯上循着制举的方式来投献、交游。刘弇的投献对象,皆为朝中的重臣,这与应制举多以侍从官为投献对象,也有合辙之处。[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