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加:士人贽文的现实际遇
士人贽文遭遇各有不同,其中的艰难际遇却大略相似,士人诗文多有反映。他们的贽文经历对文坛产生的影响亦值得注意。
居上位者对于确有才学的文人,常能虚节相交,鼓励劝勉。如仁宗朝的王曾布衣时“以所业贽吕文穆公蒙正,卷有早梅句云:‘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文穆曰:‘此生次第已安排作状元宰相矣。’”[3]吕蒙正对王曾的诗句赞赏不已,且以“状元宰相”相期许,足见奖掖之切。或许诗中有“和羹事”“百花头上”诸语,后人因以附会,但亦非全然无稽。又如“周式贽薛简肃所业庭松诗云:‘花前嫫母陋,雪里屈原醒。’公大称之。”[4]薛奎的称赏让贽文者得到鼓舞,从而增强信心。也有受谒者出于保护后进的目的,对贽文者采取别样的态度,如张咏镇蜀时,彭乘刚及冠,“欲持所业为贽,求文鉴大师者为之容”。张咏虽然心中赞叹,但担心彭骄傲,于是“默览殆遍,无一语褒贬,都掷于地”[5]。张咏对彭乘分明赞赏有加,玩咏尽卷,却不肯稍假颜色。
居上位者的劝勉,往往会让谒者心存感激,甚至确定师生关系。庆历五年(1045),文彦博知益州(今四川成都),文同往谒,得到推重,两人因此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情谊。文同曾自陈道:“某出入门下殆三十年,赋命薄浅,牵挽不上。侍中每怜孤蹇,顾遇不替,凡列左右,温慰如一。”[6]又如张方平镇蜀,对苏轼兄弟的投谒也表现出极大兴趣。苏辙后来回忆道:“予年十八,与兄子瞻东游京师。是时张公安道守成都,一见以国士相许。”[7]二苏青春年少,得到名宦的称许,一直心存感激。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苏轼为张方平《乐全集》作序,仍不忘张氏当年的“国士”之许,而谦逊地自称“门生”。[8]
苏轼奖掖贽文后进也不遗余力。晁补之从其父在杭州,“览观钱塘人物志盛丽,山川之秀异,为之作文志之,名曰《七述》”。苏轼时任杭州通判,也想写一篇赋文,但晁氏“谒见苏公,出《七述》,公读之,叹曰:‘吾可以阁笔矣。’苏公以文章名一时,士争归之,得一言足以自重,而延誉公如不及,自屈辈行与公交。由此公名籍甚于士大夫间。”[9]苏轼对晁补之的态度,为晁氏赢得士大夫间的声望。而晁补之也从这时起,进入苏门弟子的行列,并最终成长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与张耒、黄庭坚、秦观一同扛起了苏门大旗。
另一个出名的例子是陈师道拜谒曾巩,“自其少时,蚤以文谒南丰曾舍人,曾一见奇之,许其必以文著,时人未之知也”[10]。陈师道谒曾巩,曾巩对他多有提点,且称许其文章,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后山至此以南丰衣钵传人自任,尽管后来受到东坡的赏识,又成为苏轼的僚属,也从未改换门庭。
但贽文者并不必然得到居上位者的赏识,或者能如愿受当道者的提拔。秦观贽文就运气不佳,他四出投卷,以致于友人张耒说“予见少游投卷多矣”[11]。在少游的文集中也留下不少投献文字,今略引二例:
先人之友乔君执事奉使吴越,道过淮南,具言常辱相公齿及名氏,属乔君喻意,使进谒于门下。……辄以所为诗文一卷,待命于下执事,惟相公察焉。[12]
不意阁下于游从之间,得其鄙文而数称之,士大夫闻者,莫不窃疑私怪,以为故尝服役于左右。……并近所为诗赋记合七篇,献诸下执事。[13]
秦观的文名极盛,他上书求谒的王珪、曾肇都曾听说过他,且赞赏他的文采。但他的贽文效果似乎并不见佳。就连苏轼极力为他举荐,甚至替他贽文,都未能改变秦少游长期职困僚佐的命运。
有的士人则饱受冷遇,蒲宗孟提到自己“顷以不敏之学请于门下……及来京师,亦进足于王公之门,往往为阁人侍史所隔限,有至而不能一进,退而不能一伺其面者;偶见焉,则尊严其体貌,贵重其声颜”[14]。宗孟向曾贽文请谒过的陆某谈到他在京师的遭遇,似不甚如意。他欲“以不敏之学请于”王公,甚至不得其门而入,偶能见面效果亦不佳。因为“今权门怀书上谒之人,以奴自居,有所挟持而来,卒为门生座主,上下无复分辨,亦可丑也”。所以毛滂“愿执事勿求某以必取富贵为门下之报,求某以读书自勉,期于少过,不为知己之辱,以毕其身为善人”。[15]毛滂这段话不妨与蒲宗孟“为阁人侍史所隔限”的遭遇参看:正因为贽文者有“以奴自居,有所挟持而来”的幸进之心,而势力权门又有“必取富贵为门下之报”的预设前提,所以此类贽文大多脱不了“利”字,沾惹着阿堵铜臭、权力欲望。而有所欲,则不能善其身,故而阁人仆役才敢阻隔士人。
有些以气节自守的文人大臣对此十分厌恶,司马光曾在门前悬出《客住榜》谢客,其文云:
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身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请语及。某再拜咨白。[16]
该文是榜文,类似后世的公开信,文中司马光以三方面内容拒绝士人官吏的进谒:一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当奏闻朝廷,私下投贽无益;二是对司马光自身的德行缺失,可通过书信指摘;三是“凡干身计”在私第不接受请托。这或许正是从与谒见者常年打交道总结出的。范仲淹座上客也不少,张方平曾提到虽然范文正对他颇为欣赏,他“去春随计辇下,捧谒者三。先生座上客多,小人尘中趣背”,因此未能深谈。他说自己“不善候问,随波上下,旅为进退,竟不得叙款勤,布腹心之浅深也,矧敢窥先生之门,为托名之地耶?”[17]可见范仲淹座上也多有“随波上下,旅为进退”之徒,他们窥范公之门,以为托名之地,而其所为正是张方平所不齿的。
贽文者的水平自分高下,居上位者的态度也是千人千面。有的受谒者对待贽文非常认真,“尝有人以文投陈尧佐,陈得之,净月不能读,即召之,俾篇篇口说,然后识其句读”[18]。陈尧佐官至参知政事,其兄尧叟、弟尧咨皆状元及第,以其职司及家学,贽文者自然不少。当他收到诘曲聱牙的文章,难以句读时并未弃置,反而招来作者,任其当面解说。陈氏后来回函说:“子之道,半在文,半在身。”孙冲解释道:“以为其人在则其文行,盖谓既成文而须口说之也,是知身死则文随而没矣,于学古也何有哉!”[19]陈尧佐的戏谑带有规劝意味,有助于贽文者反思文章不足。但也有人对贽文者并不尊重,甚至轻慢调侃。陈亚曾受人贽文,其人“举止凡下,陈玩之曰:‘试请口占盛业。’生曰:‘某卷中有《方地为舆赋》’。诵破题曰‘粤有大德,其名曰坤’。陈应声曰:‘吾闻子此赋久矣,得非下句云“非讲经之座主,乃传法之沙门乎?”’满座大笑”[20]。因为干谒者举止不合己意,便戏耍其人,揪住文中“大德”二字发挥,引起哄堂大笑。陈亚与陈尧佐对待干谒者实在有天壤之别。
对于地方文人而言,离乡干谒冷暖自知。华镇曾具“杂文六篇、古诗一十首,以备贽见之礼”,并说为追寻名师“有去丘墓,远父母,赢粮裹足,百舍重趼,从之于数千里之外者;有因其门人久次受业,弥年累月而不得一觇其眉宇者”[21]。苏洵携二子入京,“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而故乡“无壮子弟守舍,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22]旅途数月的跋山涉水,奔竞千里的披星戴月,而家中墙倒屋坏,妇孺待养更是大多数地方文士所必须面对的窘境。居上位者即便对待才华秀出之士,“虽其人有可取,亦必以其人朝趋其门,暮候其馆,念其劳且恭矣,然后待之。”[23]至于其他毫无背景,才具又有限的地方士子就更不必说了。这其中的酸楚又到哪里去倾诉呢?所以唐庚感叹:“扬眉吐气求出于门下者,亦不知其几何许人;求而得者几何人;求而不得者几何人?”[24]贽文的境遇既然如此艰辛,文士们又为何汲汲以求呢?这大约就与贽文带来的现实影响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