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论不公吾不凭——苏诗对杜甫评艺和杜诗陋句的质疑

九 此论不公吾不凭——苏诗对杜甫评艺和杜诗陋句的质疑

由于生活背景和人生道路的不同,苏轼和杜甫之间的艺术趣味也有差异。相对而言,杜甫后半生生活艰难,在艺术趣味上倾向于喜欢“瘦劲”“骨立”的风格,马喜欢瘦马,字喜欢瘦字,与唐人尚肥的社会审美风尚不相投合。相反,苏轼作为宋人,却喜欢相对丰肥的趣味,如写字喜欢肥字,马喜欢肥马。所以,当苏轼评价书法艺术时,其观点便与杜甫针锋相对。如《孙莘老求墨妙亭诗》: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出:“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批评肥字为失真,主张“尚骨立”“瘦硬通神”。而苏轼则认为书法艺术应该包含各种风格,不能以肥瘦为判断标准。汪师韩评苏诗说:“论书大旨不外前和子由作所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一语,故每不取少陵‘瘦硬通神’之说。”[32]

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峄山传刻典刑在,千载笔法留阳冰。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瘠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33]

又比如评画马,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写道:“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推崇曹霸而贬低韩幹。但苏轼在题韩幹画马图诗中,却暗地里反驳杜甫的观点,如《书韩幹牧马图》说:“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显然是称赞韩幹强过老师,理由是能做到“肉中画骨”,表面肥圆,其实含有骨力,这当然是不同意“画肉不画骨”的责难。另一首《次韵吴传正枯木歌》所说“龙眠胸中有千驷,不独画肉兼画骨”,其实也是在纠正杜甫的说法。总之,苏轼对韩幹画的肥马是深有好感的,在《韩幹马十四匹》诗中他把自己与韩幹联系起来:“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如果说杜甫是曹霸的知音,那么苏轼就是韩幹的拥趸。这里面传达出来的信息是颇能令人玩味的,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苏轼对杜甫的挑战,在论书和题画方面,他不想蜷伏在杜甫的阴影之下,而是想通过这种质疑表达出超越的愿望。

从这点来说,苏轼不是杜甫无条件的崇拜者,更像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诤友。所以,他读到自己不喜欢的杜诗时,也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向来云涛盘,众力亦不细。呀帆忽遇眠,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疑恐泥。百虑视安危,分明曩贤计。兹理庶可广,拳拳期勿替。”杜甫诗固无敌,然自“致远”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疵,世人雷同,不复讥评,过矣。然亦不能掩其善也。[34]

赵次公注认为:“然公之意亦以藉众力而济险,犹资百虑而持危者矣,故曰理可广也。”[35]尽管我们未必赞同苏轼的评论,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非常可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当今我们研究杜甫或苏轼的学者,往往会回避诗人的不足,崇敬中加以有意回护。苏轼这样的评论可以说为我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