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的“情境化”研究

五 历史人物的“情境化”研究

倾向新党?同情旧党?醇儒?循吏?这只是本文打开的几扇窗口,看到的当然不是孔平仲的全部世界。即以他与新旧党人的关系而论,本文探讨的也并不算深入和全面。如孔平仲与这些人物的书信往来,情境各异,有的是场面套话,有的则是肺腑之言,如何予以区分?除了书信,孔平仲还有其他类别的文字,而不同文体适用于不同的场合和对象,其传达的情感信息有所差别,如何进行判断?又如党争、醇儒、循吏只是本文提纯的几条主要进入路径,在此之外,孔平仲有无世俗、平庸甚至功利投机的一面?等等。即使这些方面并不占据他性格的轴心或主导部分,也仍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只有打开更多的窗口,才有望窥见更全面丰富、更深广幽微的风景。

如何发现和打开那些窗口?关键在于思维方式的转变。以往的北宋后期人物研究,较多停留于新党、旧党二元对立框架下的思维模式。但是这种解释框架很大程度来自于人们事后的建构,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北宋后期实际的政治局面要复杂得多,国是与人事屡屡更迭,思想界异见纷呈,所谓的新党、旧党成员彼此关系多元错综,身份并不固定;不同人物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家族生活常有互相交织之处;即使同一阵营甚至同一人物的观念和言论,也时相矛盾和富于变化。[24]因为外部环境的复杂性会导致人物适应性的转变,而人物自身为了更好地成长发展也会主动追求变化。这就要求我们时刻用一种动态的眼光去看问题,将问题尽量还原到当时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去认识。正如王水照先生在研究苏轼时所指出的那样:“接触苏轼材料时会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他不仅常常前后说法抵牾,而且甚至同一时期见解矛盾。……这就要求我们对所使用材料进行一番鉴别,弄清它在具体环境下的具体目的,弄清哪些是真实矛盾,哪些是门面话、违心话,分别给予恰当的估价。”[25]王先生所说的材料鉴别,我的理解是除了要将材料放入具体历史情境中去考察,还要注意分清史料本身的时限、类别、性质乃至真伪度等。既不能先入为主地剪贴史料为我所用;又不能不加辨析地将不同时期、不同功能、不同性质的史料杂糅到一个问题中去论述,那样的结论往往是混乱和无效的。

笔者针对宋代以降的诗歌研究,曾提出过“情境诗学”的概念,即“情指的是一种主观化的感受,近于心灵史性质;境指的是一种外在境遇,近于生活史性质”[26],想要在一种日常性、动态性、过程性、关系性中最大程度地把握对象的丰富性。这一概念同样适用于人物研究。如本文所观照的孔平仲,就力图呈现其思想动态变化的过程,以及在其日常生活中显得较为稳定的醇儒情怀和循吏意识,这种探讨至少丰富了传统新旧党争的二元解释框架,因而更具有包容性。只要我们把握住走入“情境”这一思路,就有望从不同角度对孔平仲做有效分析,切入点既可以是事件,也可以是关系;既可以是观念,也可以是文体……它们共同展现出不同环境、不同心境下的孔平仲,共同建构着孔平仲不同的性格侧面、性格层次、心理动机和思想活动,最终呈现出一个既稳定又富于变化、立体多维、内涵丰富的孔平仲形象。这样的孔平仲,也许才更贴近历史的真实和生活的本来面目吧。

邓小南先生说:“任何一种具有解释力的研究模式,任何一种评价体系,都需要中等层次的论证以至微观的考订作为其逻辑支撑。这就需要追求问题设计的层次化、细密化与逻辑的推衍。”[27]本文以孔平仲为例,试图在人物研究中引入更富有活力的“情境”解释模式,但还只是很粗糙的初步尝试,对于“问题设计的层次化、细密化与逻辑的推衍”这一目标,虽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鹰扬蹈厉,有赖后贤。

【注释】

[1]临江军始建于宋淳化三年(992),作为附郭县的清江则建于南唐昇元二年(938),宋人崇古,遂以清江指代临江。这点在宋人本是习惯,决不致弄错或混淆,如《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清江三孔集四十卷》:“中书舍人新淦孔文仲经父、礼部侍郎武仲常父、户部郎中平仲毅父撰。”王庭珪《卢溪集》卷四十五《故孔氏夫人墓志铭》:“夫人孔氏世居临江军之新淦,其族甚大……经甫伯仲以文章居显位,名重天下,世号清江三孔,遂为一世名门。”籍为新淦人和号为清江人并无矛盾。当然宋人也有径称“临江三孔”者,如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九十四《古迹》:“临江三孔读书堂,在郡斋桂堂,见《官吏门》。”方回《桐江集》卷一《孙次皋诗集序》:“兄弟能诗书……临江三孔、豫章四洪、昭德诸晁、余杭二赵皆是也。”称呼更加明晰和准确。在宋人那里,三孔属于新淦人是没有疑义的。但是由于《宋史》“新喻说”的影响(《宋史》卷三百四十四“孔文仲,字经父,临江新喻人”),渐有紫夺朱色之势,明嘉靖五年新淦又析置出峡江县,三孔今属何处遂引发一些学者的讨论。如聂言:《三孔籍贯考辨》(《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88年第4期);鄂丽:《清江三孔及其诗歌研究》下篇《三孔事迹编年考略》(北京大学1998年硕士学位论文);李春梅:《三孔事迹编年》(《宋人年谱丛刊》第五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2]参见苏颂:《苏魏公集》卷五十九《中书舍人孔公墓志铭》,中华书局1988年点校本,第898—904页。

[3]《清江三孔集》南宋编集时原有四十卷,今以四库本最为通行,然仅三十卷;笔者《现存清江三孔集版本源流略考》(《文献》2003年第4期)揭出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四十卷本,多出的后十卷均为孔平仲文;四川大学古籍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十六册收入国家图书馆藏傅增湘校补四十卷本(傅氏于《豫章丛书》三十四卷本后,请写手据明华亭本补抄孔平仲文六卷),惜乏人关注,《全宋文》对之亦未能利用。本文所引《清江三孔集》,均据国家图书馆藏傅增湘校补本,讹误处则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四十卷本校正。以下凡引该书,仅标篇名及卷数,《豫章丛书》本将三孔分别统计卷数,傅氏则通计三孔为卷第,自卷一直至卷四十,今依傅氏校改之后卷数。

[4]《宋人年谱丛刊》第五册《三孔事迹编年》,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60页。

[5]杨胜宽:《眉山二苏与临江三孔的交谊考述》,载《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6]孔平仲与二苏之交往可参见杨胜宽:《眉山二苏与临江三孔的交谊考述》,聂言:《孔平仲与苏轼交谊考》(《齐鲁学刊》1993年第4期)。

[7]《隆庆临江府志》卷十二,《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三十五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1年版。

[8]孔平仲有《与李先之》,按:李朴(1064—1128),字先之,号章贡,兴国人,绍圣元年进士,历官西京国子教授,程颐独器许之,移虔州教授……徽宗即位,召对,言甚切直,蔡京恶之,复以为虔州教授。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二载:“虔州免解进士李珙,特封养素处士。珙,赣县人,朴从子也。行义修洁,该通典故。秘阁校理孔平仲以其子妻之。”

[9]据刘成国:《王安石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039页。

[10]孔平仲虽屡受吕公著之恩,但自治平元年国学解魁,次年登进士第释褐入仕,至元祐元年吕公著举荐试馆阁,近二十年未曾与吕公著相见。其《谢试馆阁启》云:“方某之为诸生,适执事之为祭酒,屡闻教诲,常辱提携。解褐逾二十年,随牒既六七任,声迹湮没,不复登门,光景蹉跎,已如隔世。邈于今日,播在洪钧。虽台辅之柄,执事可以必致而无疑;而患难之身,某实不自意其及此。”《祭申国吕司空》云:“某曩自诸生,辱公察识。公为祭酒,咏文蹈德。即叨仕版,迹微问息。埋没尘土,望公霄极。”皆可为证。

[11]《本草纲目》卷八《赤铜》谓铜屑又名“铜落、铜末、铜花、铜粉、铜砂”。该诗大约以“铜落”喻铸钱。

[12]《宋史》卷一百九十九《刑法志》第一百五十二:“神宗以律不足以周事情,凡律所不载者一断以敕,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而律恒存乎敕之外。熙宁初,置局修敕,诏中外言法不便者,集议更定,择其可采者赏之。”此当为第五首之本事。

[13]论者多举第五首断章取义以为系讽刺新法,其实“百姓命悬三尺法”取自《管子》“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县命也”,并无贬意,此首称颂神宗精研法律,慎刑爱民之意甚明。

[14]张敏:《宋代常平仓研究》,扬州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

[15]当然,董必的思路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汲汲于为朝廷、官府敛财,是典型的新党做派,而孔平仲仍然停留在传统的平抑物价的思路,对董必的做法并不赞成,迟早会发生冲突。但就事论事,此次董必弹劾孔平仲是以籴粜之法为口实,未涉及孔平仲对新法的对抗。也正因董必缺少充分的合法性,孔平仲才理直气壮地上书自辩,而宰相曾布也对哲宗言“必在湖南按孔平仲,殊不当”(《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九十五)。

[16]“故丞相”:原误作“政承相”,据北京大学藏本改。以下“善类得职”“数有亨塞”“重惟孔子”,傅氏校补本误作“善类得贱”“数有亨寒”“重惟光于”,均据北京大学藏本改。

[17]方诚峰:《“文字”的意义——论宋哲宗亲政时期的修史、编类章疏与看详诉理文字》,载《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18]孔平仲集中有《进否泰说表》(卷二十九),言:“臣伏读诏书,许臣民实封言事,此盛德之举也。……治天下在于君子小人之分。而君子小人之分在于否泰之说。尝读《易》,至贲之‘柔来而文刚’‘分刚上而文柔’,窃叹圣人尝发其端,而历数千百年,诸儒未有深考而广陈之者。臣不揆浅陋,辄触类而长之。否泰之说,各有九卦,妄意治天下之术管是矣。谨具左方。”当即为此次上疏所作,惜《表》存而《说》佚。

[19]其:傅校补本误作“具”,据北京大学藏本改。

[20]解:傅校补本误作“辞”,据北京大学藏本改。

[21]孔平仲另有《送范成老赴省序》(卷三十五),言“熙宁八年,天子诏天下试士……范子中选,人以为此一州之敌,行且考于礼部矣”。故可推知范成老得解在熙宁七年。

[22]虔:原作“处”,傅增湘校改为“虔”。

[23]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24]可参罗家祥《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平田茂树《宋代政治结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陈乐素《桂林石刻〈元祐党籍〉》(《学术研究》1983年第6期)、邓小南《剪不断,理还乱:有关冯京家世的“拼织”》(收入黄宽重:《基调与变奏:七至二十世纪的中国》,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等2008年出版)等论著。

[25]王水照:《苏轼〈与滕达道书〉的系年和主旨问题》,《苏轼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6页。

[26]张剑:《情境诗学:理解近世诗歌的另一种路径》,载《上海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27]邓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为例的点滴思考》,载《浙江学刊》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