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牍仪刑在——苏轼对杜诗意象句法的化用

七 简牍仪刑在——苏轼对杜诗意象句法的化用

苏轼对杜甫的诗非常熟悉,以至于常常看到某些景物,立即就想到杜甫诗,甚至梦中也不例外。他在颍州时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几次提及。先是在《双石》诗序中说道:

至扬州,获二石。其一绿色,冈峦迤逦,有穴达于北。其一正白可鉴,渍以盆水,置几案间。忽忆在颍州日,梦人请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觉而诵杜子美诗曰:“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乃戏作小诗,为僚友一笑。[21]

他获得两块有洞穴的怪石,想起了自己的梦,梦中的官府“仇池”,其实是来自杜甫《秦州杂诗》的描写。我们很难设想,若是不熟悉杜诗,知道“仇池”这个地名,他怎会梦见榜曰“仇池”的官府。后来在《和陶桃花源》诗引中他再次提到“仇池”:

予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22]

至此我们才明白,“仇池”原来是苏轼梦中避世的桃花源,问题在于苏轼不是梦到桃花源,而是梦到仇池,他后来不仅把自己珍爱的怪石命名为“仇池”,而且将自己晚年的笔记命名为《仇池笔记》。这足以说明杜甫诗句对他的重要影响。

杜甫《月》诗中的“四更山吐月”两句,更为苏轼所喜爱,他不仅称这两句“才力富健”,而且誉之为“古今绝唱”,如《江月五首》序曰:

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殆古今绝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残夜水明楼”为韵。[23]

他仿效杜诗,从“一更山吐月”直写到“五更山吐月”,实在是过于痴迷。在苏轼诗歌中,随时都可看到化用杜诗的痕迹,比如《次韵吴传正枯木歌》“能使龙池飞霹雳”来自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龙池十日飞霹雳”,“或自与君拈秃笔”来自杜诗《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至于“不独画肉兼画骨”则来自杜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幹惟画肉不画骨”。又如咏海棠的名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24]当然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据查慎行评论:“此种诗境,从少陵《乐游园歌》得来,遇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为千古绝作。”[25]

苏轼还会就杜甫诗的原意进行翻案,杨万里《诚斋诗话》说:“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26]

前面讨论过苏轼分享杜甫“实录”的观点,这种公共产权的意识更体现在“集句诗”上。黄庭坚曾把集句诗称为“百家衣体”,但如果是集同一诗人的句子,则更像拼七巧板,难度很大,前提是必须做到对该诗人全集滚瓜烂熟,而且能够进行巧妙的重新排列组合。苏轼的朋友孔平仲曾作过多首集杜诗,仅今存的就有三十多首。他曾赠给苏轼五首集句诗,其中一首就是集杜甫诗。苏轼赞叹道:

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划如太华当我前,跛欲上惊崷崪。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27]

集句诗表面看来是百分之百的盗窃,所有的句子都是来自前人,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再创造,前人的文字只是语言材料,黄庭坚说“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28]。集句诗就是“点铁成金”推向极端的产物。在苏轼看来,孔平仲学杜甫,可以说是得骨得髓,拾取了杜诗的精华,仿佛是杜甫转生再世,信手写出来的诗句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宋末文天祥在燕京监狱中,读杜诗,并集了二百首五言绝句,他认为“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自能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29]。把杜诗的产权据为己有,正是继承了苏轼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