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的凭借:戏语的抒情性
戏谑之语的交游意义并不仅限于当时当地。在难得聚首却易于分离的人生处境中,交游过程中获得的“一笑”“一欢”显得短暂而珍贵,成为诗人追忆亲友间欢然无间美好时光的凭借。宋人屡屡在诗中表达这类追怀:“人生动若参与商,咫尺无论限秦粤。君闻吾语虽少留,但恐一欢成电掣。”(韩驹《至国门闻苏文饶将出都戏赠长句兼简其兄世美》)“忆与故人分此袂,倒指数年今不啻。天涯何意得相逢,一笑向君聊破涕。”(郑刚中《至豫章茂直座上戏书》)……戏语所带来的短暂欢乐,是对友谊与共同人生经历的记录,宛若投射于漫长岁月暗色背景上的一道亮光,为诗人指引通向记忆迷宫中那些精彩瞬间的道路。
也正因此,在以追忆往昔为内容的文学书写中,友人之间的日常诗戏便常在不经意中浮现,成为宋人借兹抒情的媒介。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当属体现这一写作模式的名篇。苏轼对亡友的追忆以文与可关于画竹之法的议论开篇,之后提及作者与文与可之间以筼筜谷之“竹”为主题的游戏性诗歌往来:“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53]生活与诗句偶然相合的幽默铭刻在诗人的记忆中。此文对亡友的追怀并非出以悲痛的抒情,而是通过“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的方式,“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往日诗戏中分享的生活细节意蕴着默契而亲切的友谊,构成文中追忆之情的凭依,苏轼借畴昔戏笑之言逗露出无限深情。出于同样的情感,杨万里在为“尤杨雅谑”的对象尤袤所作的祭文中称:“齐歌楚些,万象为挫。瑰伟诡谲,我倡公和。放浪谐谑,尚友方朔。巧发捷出,公嘲我酢。”[54]亦以往日谐笑欢言寄托追忆。在回忆之光的投射下,那些琐碎的日常戏谑别有一层感人意味。诗人在欢悦与悲凉、生动与沉寂、清晰的过往与涣漫的未来间形成参差的对照,让人于并无鲜明意义指向的游戏细节中,感受光阴的痕迹,体味生命之流逝其无可奈何的必然性。
戏人之诗的情感意义不是普遍的。对于语境之外的读者而言,它们也许价值有限,然而对写下这些诗句的诗人而言,当短暂而欢乐的相聚时光逝去之后,这些戏语会作为某段特定人生经历的凭证,牵动已经老去的感情,留人以无限的回味,诚如欧阳修《礼部唱和诗序》中的预言:“呜呼,吾六人者,志气可谓盛矣,然壮者有时而衰,衰者有时而老。其出处离合,参差不齐。则是诗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为笑乐。至于慨然掩卷而流涕嘘唏者,亦将有之。”[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