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寓格物于“游艺”是为了“致知”,亦称“知至”,属于追求尽心、知性而知天的内圣之学。朱熹在“格物致知”章补传里说:“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26]所谓“豁然贯通”是指心性与物理贯通无间的“自得”状态。朱熹有诗云:
天理生生本不穷,要从知觉验流通。若知体用元无间,始笑前来说异同。[27]
如果说“格物”是即事即物去穷究物理,那么“致知”则是有得于内而此心明白透彻。《孟子·尽心章》有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朱熹这样解释:“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28]他多次对学生说:“格物,是物物上穷其至理;致知,是吾心无所不知。”“格物,以理言也;致知,以心言也。”“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知至,便是此心透彻。”[29]所谓“此心透彻”,指知性而知天的德性之知而言,是与人之道德品格相关的心性修养工夫。
在有关人物画的题画诗创作中,朱熹常将画中肖像与其人格修养联系起来评说,对画境加以补充和生发,要由闻见之知上达德性之知。他在《跋陈光泽家藏东坡竹石》里说:“东坡老人英秀后凋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百世之下,观此画者尚可想见也。”[30]朱熹虽对苏轼的学问和书艺颇多微词,但对其洒脱的人格精神和正直品格却很欣赏,以为苏轼与竹石为友,其节操气概自与竹石相似,观画可以此想见其为人。朱熹的画赞多为圣贤人物画像所作,侧重于对画中人物道德品质和人格的颂扬,如其《六先生画像赞》:
《濂溪先生》:道丧千载,圣远言堙。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
《明道先生》:扬休山立,玉色金声。元气之会,浑然天成。瑞日祥云,和风甘雨。龙德正中,厥施斯普。
《伊川先生》:规员矩方,绳直准平。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布帛之文,菽粟之味。知德者希,孰识其贵?
《康节先生》:天挺人豪,英迈盖世。驾风鞭霆,历览无际。手探月窟,足蹑天根。闲中今古,醉里乾坤。
《横渠先生》:早悦孙吴,晚逃佛老。勇撤皋比,一变至道。精思力践,妙契疾书。《订顽》之训,示我广居。
《涑水先生》:笃学力行,清修苦节。有德有言,有功有烈。深衣大带,张拱徐趋。遗象凛然,可肃薄夫。[31]
这组画像赞侧重表扬六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圣贤气象,明确了宋代理学承传的谱系。人物画像为后人想象画中人物之遗风余烈提供了参考,像赞则应充分揭示其内心想法和精神品质。朱熹《吕伯恭画象赞》曰:“以一身而备四气之和,以一心而涵千古之秘。推其有,足以尊主而庇民;出其馀,足以范俗而垂世。然而状貌不踰于中人,衣冠不诡于流俗。迎之而不见其来,随之而莫睹其躅。矧是丹青,孰形心曲?”[32]丹青难写是精神,画像易写人的形貌而难写其心情,以致圣贤气象往往无迹可寻。朱熹《程正思画象赞》云:“呜呼正思!退然如不胜衣,而自胜有以举乌获之任;言若不出诸口,而卫道有以摧髠衍之锋。俛焉日有孳孳者,吾方未见其止,乃一朝而至此,则天曷为而不假之寿,以成其终?呜呼!此犹未足以见其七分之貌,来者亦姑以是而想象其遗风。”[33]虽说观画像可瞻仰圣贤遗风,但人物风采亦有难以画出的地方,故画像赞应侧重表扬画中人物的学问、德性和人品。
朱熹对绘事很感兴趣,曾打算在聚星亭照壁上画东汉陈寔见荀淑事迹,因难寻画手而苦恼,想求助于友人。他在《答巩仲至》里说:“名画想多有之,性甚爱此,而无由多见。他时经由,得尽携以见顾,使获与寓目焉,千万幸也!彼中亦有画手,能以意作古人事迹否?此间门前众人作一小亭,旧名‘聚星’。今欲于照壁上画陈太丘见荀朗陵事,而无可属笔者,甚以为挠。今录其事之本文去,幸试为寻访能画者,令作一草卷寄及为幸。”[34]关于绘画创作与鉴赏,朱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与标准。他说:“聚星阁此亦已令草草为之,市工俗笔,殊不能起人意。亦尝辄为之赞,今谩录去,幸勿示人也。余君之作竟能否?便中并望早寄及也。石林胡僧顷亦见之,盖叶公自有鉴赏。其所使临摹者,必当时之善工也。”[35]对于仅求形似的画匠之俗笔,朱熹是看不上眼的。他在《送郭拱辰序》里说:
世之传神写照者,能稍得其形似,已得称为良工。今郭君拱辰叔瞻乃能并与其精神意趣而尽得之,斯亦奇矣。予顷见友人林择之、游诚之称其为人而招之不至。今岁惠然来自昭武,里中士夫数人欲观其能,或一写而肖,或稍稍损益,卒无不似,而风神气韵,妙得其天。致有可笑者,为予作大小二象,宛然麋鹿之姿,林野之性。持以示人,计虽相闻而不相识者,亦有以知其为予也。[36]
从郭拱辰的“招之不至”可见其有高人逸士之气骨,有如“解衣般礴”的真画者一般。他能在形似基础上写出人物的精神意趣,寥寥几笔,稍加勾勒,所画人物的神情就跃然纸上,这绝非一般画工所能做到。在朱熹看来,人物肖像画须以形写神,要画出人物的风神性情才算高手。即便是动植物的写生,也以形神兼备为佳。他在《跋唐人暮雨牧牛图》中说:“予老于农圃,日亲犂耙,故虽不识画,而知此画之为真牛也。彼其前者却顾而徐行,后者骧首而腾赴,目光炯然,真若相语以雨而相速以归者。览者未必知也,良工独苦,渠不信然!”[37]朱熹非常欣赏唐人画的这幅牧牛图,以为画中牛的四体动作连贯而自然,已能得其形似;而牛的眸子画得灿然有神,似乎牛通人性,能与牧人以目传语,在雨中表现出焦急归家的神态。这是强调超以象外的精神意趣之重要。
格物游艺之学的“致知”,直指人心和人性,是一种内圣的品格涵养工夫。朱熹说:“夫古之圣贤,其文可谓盛矣。然初岂有意学为如是之文哉?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盖不必讬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38]如此说,道德文章要合二而一,画家除了在绘画创作时考究史实、想象物象和情态,还须以精思开阔心胸,通过读书明理和居敬涵养,达到心性通明的内圣之境。朱熹在《赠画者张黄二生》里说:
乡人新作聚星亭,欲画荀、陈遗事于屏间,而穷乡僻陋,无从得本。友人周元兴、吴和中共称张、黄二生之能,因俾为之。果能考究车服制度,想象人物风采,观者皆叹其工。二生因请为记其事,予以为二生更能远游以广其见闻,精思以开其胸臆,则其所就当不止此。[39]
让观者赞叹不已的张、黄二生,画技出类拔萃,绘画时能考究车服制度与想象人物风采。但朱熹认为这还只是一个画家的基本素养,要想有进一步的提升,必须“远游以广其见闻,精思以开其胸臆”。远游也是一个格物的过程,能得江山之助;精思则是一个涵养致知的过程,可使襟怀洒落,心性诚明。朱熹重视于自然山川中游历,这与陆游、杨万里等南宋诗人“工夫在诗外”的主张相通,但其落脚点却是由外返内,以精思提升内在的心性修养。画家胸有丘壑,远游时考究物理越多,见识愈广,其所画越能合于情理而达到真实境地。远游的感受除了有助于画艺的提升,亦有助于心性修养。朱熹《题祝生画》云:
裴侯爱画老成癖,岁晩倦游家四壁。随身只有万叠山,秘不示人私自惜。俗人教看亦不识,我独摩娑三太息。问君何处得此奇?和璧隋珠未为敌。答云衢州老祝翁,胸次自有阴阳工。峙山融川取世界,咳云唾雨呼雷风。昨来邂逅衢城东,定交斗酒欢无穷。自然妙处容我识,为我扫此须臾中。尔时闻名今识面,回首十年齐掣电。裴侯已死我亦衰,只君虽老身犹健。眼明骨轻须不变,笔下江山转葱蒨。为君多织机中练,更约无事重相见。[40]
祝生即祝孝友,朱熹多次为其画题诗,如《观祝孝友画卷为赋六言一绝复以其句为题作五言四咏》《祝孝友作枕屏小景以霜余茂树名之因题此诗》等,足见朱熹对其画艺的赏识。他认为祝孝友之所以能创作出美妙的绘画佳作,要归根于其胸次不凡而人品高洁。朱熹《奉题李彦中所藏俞侯墨戏》云:“不是胸中饱丘壑,谁能笔下吐云烟?故应只有王摩诘,解写《离骚》极目天。”[41]胸中自有丘壑,方能感悟山川之美,形之于笔端而自然高妙。米芾是朱熹欣赏的宋代画家,他在《跋米元章下蜀江山图》里说:“米老《下蜀江山》尝见数本,大略相似。当是此老胸中丘壑最殊胜处,时一吐出,以寄真赏耳。苏丈粹中鉴赏既精,笔语尤胜。顷岁尝获从游,今观遗墨,为之永叹!”[42]以为米芾在创作时胸中有丘壑,内心充养深厚,故下笔时自然精妙,《下蜀江山图》是他的代表作品。
画家作画的下笔精妙,当得益于其见闻广博、胸次开阔,能体察物理而曲尽人情。若推究本源,亦在于远游的格物穷理与平时的精思涵养。以远游广见闻,且积养深厚,商量旧学与新知,一旦于心中豁然贯通,发溢为文艺则文从道出,体现为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大家手笔。朱熹在《跋吴道子画》里说:
顷年见张敬夫家藏吴画昊天观壁草卷,与此绝相类,但人物差大耳。此卷用纸而不设色,又有补画头面手足处,应亦是草本也。张氏所藏本出长安安氏,后有张芸叟题记云:“其兄弟析产,分而为二,此特其半耳。顷经临安之火,今不知其在亡。而此卷断裂之余,所谓天龙八部者,亦不免为焦头烂额之客。岂三灾厄会,仙圣所不能逃耶?”是可笑也。吴笔之妙,冠绝古今,盖所谓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者,兹其所以为画圣与。[43]
除表彰吴道子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外,朱熹对其用笔也非常欣赏,他在《题画卷·吴画》里说:“妙绝吴生笔,飞扬信有神。群仙不愁思,步步出风尘。”[44]以为吴道子的笔法出神入妙,其“蒪菜”线条已达到圆滑流转、敷腴温润的完美地步。朱熹说:“秘书省画得唐五王及黄番绰明皇之类,恐是吴道子画。李某跋之,有云:‘画当如蒪菜。’某初晓不得,不知它如何说得数句恁地好。后乃知他是李伯时外甥。盖画须如蒪菜样滑方好,须是圆滑时方妙。”[45]吴道子人物画的线条有“吴带当风”的美誉,以蒪菜的湿滑来喻笔法的飘逸温润,非常形象而且贴切。
吴道子是朱熹最为推崇的唐代画家,以为其绘画已达到随心所欲而从容中道的境界,他自己的写真画像有受吴道子人物画影响的痕迹。据今人考证,福建共发现四块朱熹对镜写真题词以自警的石刻,其中建瓯文化馆所藏雍正年间石刻当系朱熹对镜写真题词的原型,写真的时间应为“绍熙元年”,这也是朱熹存世的唯一画作。画像以流畅飘逸的线条勾勒而成,有吴道子人物白描画法的风格。[46]朱熹的自警词为:“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与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馀矩。惟暗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47]从容礼法和沉潜仁义,均是就心性道德、人格修养而言。若干年后,朱熹在题别人为自己画的写真时说:
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48]
这是朱熹再次见到自己的写真图像时的感慨,容颜的衰老已然令他怅然若失,何况此时正遭遇庆元党禁之祸,而且他有重病缠身。在政治高压与身体痛苦的折磨下,朱熹对自己的心态和君子人格进行了深入的理性思考。其《墨梅》诗云:
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如今白黑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装。[49]
此诗题咏的是汤正仲的墨梅画,不仅以冰霜覆梅寄寓自己的身世心迹,借梅表达自己坚韧超拔的人品与性情,还用墨梅画黑白倒置的倒晕法隐喻党禁时期是非颠倒的政治状态,可谓含意蕴藉而义理深远。汤正仲字叔雅,是南宋著名墨梅画家,他是扬补之的外甥,其墨梅画法深得扬氏画梅的真传,采用以墨渍成花瓣的倒晕法,与华光和尚的圈花不着色之法大不一样。朱熹在《跋汤叔雅墨梅》中说:“墨梅诗自陈简斋以来,类以白黑相形。逮其末流,几若禅家五位正偏图颂矣。故汤君始出新意,为倒晕素质以反之。而伯谟因有‘冰雪生面’之句也。然‘白黑未分时’一句,毕竟未曾道著。诗社高人,试各为下一转语看。汤君自云得其舅氏扬补之遗法,其小异处则又有所受也。观其酝藉敷腴,诚有青于蓝者,特未知其豪爽超拔之韵视牢之为何如尔。”[50]朱熹对汤正仲墨梅的倒晕法十分欣赏,尤为看重其“白黑未分时”的象征寓意,以为倒晕之法象征着黑白颠倒的政治现实,画中墨梅耿介高傲的品质,正是君子在严酷环境中毅然保持凛然正气的真实写照。
由于要在游艺的闻见之知里显示自得于心的德性之知,朱熹在绘画评论中强调画品与人品的联系,以为人品决定艺品,追求创作的真实与合理,反对凭空想象和悖理求奇。虽然这种绘画思想是当时写实画风的体现,却与宋代写意文人画的创作思想存在较大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