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况氏原手稿不可见，南图藏《历代词人考略》为不完整的清稿本，而且经过了至少二次删改，对况氏原稿改动不少。《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虽然也是清稿本，未经过什么删改，况氏原编面目依然可见。
《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的编撰包括小传、词话、词评、坿考、按语五部分，《历代词人考略》包话小传、词话、词评、词考、按语五部，除“坿考”改成“词考”，其馀同。但实际上仍有很多的出入，《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在小传后会抄录大量的词集序跋文，然后才依次为词话、词评、词考、按语，《历代词人考略》则删除了词集序跋原文，小传后即依次为词话、词评、词考、按语，这是《宋人词话》和《两宋词人小传》与《历代词人考略》最明显的差别之一。
《宋人词话》和《两宋词人小传》有助考核《历代词人考略》删改编写前的情况，《历代词人考略》第一次删订《条例》之一云：
此书纂述极有用，为词学不可少之品。惜原稿贪多务得，转成疵累，今删削之，约去其半，庶可观。
删削“约去其半”，与《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所载相同作家比照，确是如此。如词集序跋文等，《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抄录了大量的这方面文章，几乎是一字不漏的，而南图藏《历代词人考略》对此均删除了。《条例》又云：
原来“坿考”一门最无意味，词人之遗闻轶事抄不胜抄，与词无干者只可一律淘汰。（之七）
“坿考”见于《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此以《宋人词话》“坿考”为例，如张先抄录有《嘉泰吴兴志》《玉照新志》《齐东野语》，刘焘抄录有《上庠录》《嘉泰吴兴志》《皇宋书录》，朱服抄录有《萍洲可谈》和《嘉泰吴兴志》，周煇抄录有《清波杂志》和《南宋古迹考》，关注抄录有《南窗记谈》《春渚纪闻》《夷坚志》，陆淞抄录有《铜熨斗斋笔记》，陆游抄录有《剑南集题跋》和《词林纪事》，张镃抄录有杨诚斋《张功甫画像赞》《齐东野语》《西湖游览志馀》《紫桃轩杂缀》，王十朋抄录有《西吴里语》和《昨非庵日纂》，戴复古抄录有《归田诗话》和《臼辛漫笔》，洪咨夔抄录有《梅磵诗话》和《稗史》，高似孙抄录有《齐东野语》《随隐漫录》、《癸辛杂识》，姚镛抄录有《浩然斋雅谈》《鹤林玉露》《南宋古迹考》，吴潜抄录有《德清新志》《履斋诗馀·疏影》自注、项刻《绝妙好词》坿录季苾《祭吴履斋先生》《宋状元录》，范端臣抄录有《尚友录》和《夷坚巳志》，甄龙友抄录有《谈薮》和《西湖游览志馀》，葛郯抄录有《清波杂志》和《韵语阳秋》等等。核以《历代词人考略》，均予以删除。今天看来，有些是可以保留的，如戴复古“坿考”中抄录有《臼辛漫笔》，云：
毛子晋《跋石屏词》云式之以诗名东南，南渡后天下所称江湖四灵之一也。桉：宋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紫芝传唐贤宗法，号称四灵。据子晋云云，则又别有四灵之目矣。
《臼辛漫笔》是况氏撰写的一部笔记，今未见存本，此则因不是直接谈词，誊录抄写者删除之。
况周颐原编稿最有价值的当是按语部分，以《宋人词话》和《两宋词人小传》与《历代词人考略》比照，删除词作是常见的，如《宋人词话》“陆游”条云：
桉：放翁词风格隽上，亦有芊绵温丽之作，如《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云：“欹帽垂鞭送客回，小桥流水一枝梅。衰病逢春都不记，谁谓，幽香却解逐人来。安得身闲频置酒，携手，与君看到十分开。少壮相从今雪鬓，因甚，流年羁恨两相催。”《鹊桥仙》云：“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以清隽胜者。如《鹧鸪天·薛公肃家席上作》云：“南浦舟中两玉人，谁知重见楚江滨。凭教后苑红牙版，引上西川绿锦茵。才浅笑，却轻
，淡黄杨柳又催春。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水龙吟》云：“摩诃池上追游客，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此以绵丽胜者。至如《双头莲·呈范致能待制》：“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此阕殆矜心作意之笔，气体沉著。又如《月上海棠·咏成都城南蜀王旧苑古梅》云：“斜阳废苑朱门闭，吊兴亡、遣恨泪痕里。淡淡宫梅，也依然、点酥剪水。凝愁处，似忆宣华旧事。行人别有凄凉意，折幽香、谁与寄千里。伫立江皋，杳难逢、陇头归骑。音尘远，楚天危楼独倚。”《珍珠帘》云：“灯前月下嬉游处，向笙歌、锦绣丛中相遇。彼此知名，才见便论心素。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归去，想闲窗深院，调弦促柱。乐府初翻新谱，漫裁红点翠，闲题金缕。燕子入帘时，又一番春暮。侧帽燕脂坡下过，料也计、前年崔护。休诉，待从今须与，好花为主。”则尤卓然专家，不得谓诗人馀事矣。《绝妙好词》录其小令三阕，殊未尽集中之胜。放翁词中《桃源忆故人》：“城南载酒行歌路，冶叶倡条无数。一朵鞓红凝露。最是关心处。莺声无赖催春去，那更兼旬风雨。试问岁华何许，芳草连天暮。”草窗所录此类是已。又桉：《六砚斋随笔》云放翁累官华文阁待制，封剑南县伯。据《宋史》本传，放翁终宝章阁待制，无封剑南伯之文，未知李君实何所据也？
而《历代词人考略》删改为：
桉：放翁词风格隽上，亦有芊绵温丽之作，其《双头莲·呈范致能待制》“华发星星”云云，此阕尤矜心作意之笔，气体沉著。又如《月上海棠·咏成都城南蜀王旧苑古梅》“斜阳废苑朱门闭”，则尤卓然专家，不得谓诗人馀事矣。《绝妙好词》录其小令三阕，殊未尽集中之胜。《六砚斋随笔》云放翁累官华文阁待制，封剑南县伯。据《宋史》本传，放翁终宝章阁待制，无封剑南伯之文，未知李君实何所据也？
知把况氏原稿中抄录的大量词作删除，不过还把相关评语一并删除，如评《定风波》“欹帽垂鞭送客回”和《鹊桥仙》“一竿风月”云“以清隽胜者”，又评《鹧鸪天》“南浦舟中两玉人”和《水龙吟》“摩诃池上追游客”云“此以绵丽胜者”，如此未免草率。除删去大量的词作，还删了不少评语，举毛滂、朱服、周邦彦三例：
桉：有宋自熙、丰已还，词称极盛，文采风流之彦莫不咳唾珠玉，吐噏兰荃，乃至以篇阕为馈饪，无论于情事亦至常，以视寻常苞苴竿牍，其俗与雅之相去，宁复可道里计乎？毛泽民词中有寿蔡京数首，遂贻徒擅才华、本非端士之讥。方毛之寿蔡也，蔡之奸犹未大著也，其后吴君特亦以寿贾相词为世诟病，方吴之寿贾也，贾方以干济闻于时，而其卒致奸庸误国，亦非君特所预知也，且即如蔡京生辰，以诗词为祝者，其姓名未易更仆数，而毛之词独传，是则毛之至不幸，而君特殆亦一例也。泽民为武康令，慈爱惠下，政平讼简，非端士，能若是乎？以寸楮之投为毕生之玷，持论未免大苛，然而文字不可以假人，操觚家宜慎之又慎矣。至谓毛词佳胜，不止《惜分飞》一阕，是则诚然，《清平乐》云：“锦屏夜夜，绣被熏兰麝。帐卷芙蓉长不下，垂尽银台蜡灺。脸痕微著流霞，瞢腾越恁秾华。破睡半残妆粉，月随雪到梅花。”此以艳胜者也。《玉楼春·至盱眙作》云：“长安回首空云雾，春梦觉来无觅处。冷烟寒雨又黄昏，数尽一堤杨柳树。楚山照眼青无数，淮口潮生催晓渡。西风吹面立苍茫，欲寄此情无雁去。”此以淡胜者也，即此二阕，可概其馀。（毛滂）
桉：朱行中《渔家傲》词题曰东阳郡斋作，考地志：东阳，宋县，两浙路婺州。行中作词盖在自泉徙婺时，乌程旧志谓作于贬海州后，误也。《泊宅编》云“自右史带假龙出典数郡，是时年尚少，风采才藻皆秀整”等语，较合。唯以“而今乐事它年泪”句为行中流落之兆，则殊非通论。昔人词中此等句亦伙矣，容犹有凄惋过之者，未必其皆为语谶也。即行中自为得意，亦文人结习之常，方氏辄心恶之，何襟抱不广若是？矧以门下士每或从容者耶？行中词过拍云：“恋树泾花飞不起，愁无际、《泊宅编》际作比。和春付与东流水。”言情写景，意境沉著，亦大可自为得意者。（朱服）
桉：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㕞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风荡然无复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又桉：清真词事散见宋人说部绝伙，或一事两歧，或岁时僢盭，比勘辨证，未易更仆，兹择其语近雅驯、较可据依者，荟录于编，备参考焉。又《清真词》名改为《片玉》，实自陈元龙注本，始其命名之意，见于刘肃序中，非美成所自名，亦犹朱淑真词，明人魏端礼以“断肠”名之，非淑真所自名也。刘肃，宋末人，入元。陈注《片玉词》刻于宋淳熙间，近人有收得宋本者。（周邦彦）
以上凡画线的部分，《历代词人考略》均删除，这些评语还是有其价值的，是况氏词学思想的体现，删除还是有些草率的。
除对况氏文句的删除外，还有更改，以王十朋、卢祖皋二家为例：
桉：王忠文词见《御选历代诗馀》，凡三阕，《点绛唇》咏酴醿“野态芳姿”云云，又前调咏梅云：“雪径深深，北枝贪睡南枝醒。暗香疏影，孤压群芳顶。玉艳冰姿，妆点园林景。凭阑咏，月明溪静，忆昔林和靖。”又咏瑞香云：“阑槛阴沉，紫云呈端馀寒凛。卷帘欹枕，香逼幽人寝。入梦何年，庐阜闻名稔。风流甚，阿唤作熏龙锦。”（《宋人词话》）
桉：王忠文有《点绛唇·咏十八香》词，见温州府属某县志，今录二首以见一斑。异香牡丹云：“亭院沉沉，异香一片来天上。傲春迟放，众卉咸推让。忆昔西都，姚魏声名旺。堪惆怅，醉翁何往，谁为花标榜。”温香芍药云：“近侍盈盈，向人似笑还无语。牡丹飘雨，闲伴群芳主。软质温香，剪染劳天女。青云暮，花前歌舞，有个狂韩愈。”《历代诗馀》录其《点绛唇》三阕，其咏梅、咏瑞香，即十八香词之二，咏酴醾“野态芳姿”阕，则见于《梅溪集》中者也。（《历代词人考略》）
桉：《蒲江词》《锦园春三犯·赋牡丹》云：“昼长人倦，正凋红涨绿，懒莺忙燕《解连环》。丝雨蒙晴，放珠帘高卷《醉蓬莱》。神仙笑宴，半醒醉、彩鸾飞遍《雪狮儿》。碧玉阑干，青油幢幕，沉香庭院《醉蓬莱》。洛阳画图旧见，向天香深处，犹认娇面《解连环》。雾縠霞绡，闻绮罗裁翦《醉蓬莱》。情高意远，怕容易、晓风吹散《雪狮儿》。一笑何妨，银台换蜡，铜壶催箭《醉蓬莱》。”又赋海棠云：“醉痕潮玉，爱柔英未吐，露丛如簇《解连环》。绝艳矜春，分流芳金谷《醉蓬莱》。风梳雨沐，耿空抱、夜阑清淑《雪狮儿》。杜老情疏，黄州赋冷，谁怜幽独《醉蓬莱》。玉环睡醒未足。记传榆试火，高照宫烛《解连环》。锦幄风翻，渺春容难续《醉蓬莱》。迷红怨绿，漫惟有、旧愁相触《雪狮儿》。一舸东游，何时更约，西飞鸿鹄《醉蓬莱》。”此自度腔也。万氏《词律》、徐氏《词律拾遗》、杜氏《词律补遗》并未载此调，未见《蒲江词》足本耳。又桉：《豹隐纪谈》所载《贺新郎》，词集中未见，当作申之作，气格亦不类。（《宋人词话》）
桉：《蒲江词》近有彊村朱氏刻本，比汲古本多七十一阕，乃据知圣道斋藏明抄《南词》本传刻，当即黄叔旸著录之本。汲古所刻，诚如“提要”所云乃出于抄撮，非原本也。卢《蒲江词》中《锦园春三犯·赋牡丹》一阕乃自度腔，万氏《词律》、徐氏《词律拾遗》、杜氏《词律补遗》并未载此调，未见《蒲江词》足本耳。（《历代词人考略》）
对比可知，《历代词人考略》按语部分已非况氏原文，为删订者重新撰写，除此外，另有一些按语，如：
按吾友况夔笙舍人《香海棠词话》云：作词有三要：重、拙、大……
（卷八柳永）
按临桂王给谏鹏运自号半塘老人，近世词学家之泰斗也，尝谓吾友
蕙风舍人《香东漫笔》有云……
（卷十一苏轼）
又按潜夫词，前人著录皆《后村别调》一卷，吾湖彊村朱侍郎所刻长短句五卷……
（卷三十六刘克庄）
按《臞轩诗馀》，吾郡彊村朱先生依《永乐大典·臞轩集》本锲行。
（卷三十七王迈）
审其语气，不是况氏之言是明显的。《宋人词话》及《两宋词人小传》所存是不完全稿，况氏原按语有些是不可考了，不过就今存的《历代词人考略》来看，对况氏按语的改动还是有限的。
【注释】
[1]按：民国时有朱庆云（1888—1949），浙江上虞人。曾参加上虞农民运动和抗日救亡活动，上虞解放后，任上虞县农会筹委会副主任。不知是此人否？
[2]《嘉业堂藏书志》，吴格整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0页。
[3]赵尊岳：《明词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以下同。
[4]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