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未必无人粗见知

二 面具:未必无人粗见知

陆游的雄心壮志之所以被压抑为情结,是因为恢复事业已内化为他自己的一种事功追求。至此,我们要引入荣格的另一个重要心理学概念: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即演员的面具,和阴影——我们从未向世人展示过的那张脸对立,属于人与生俱来的心理结构,“是个人适应世界的价值观念或者他用以对付世界的方式”[7]。陆游的事功追求,即是对自己社会身份的定位。那个“金戈铁马入梦来”的英雄,是陆游的人格面具——面具这个词在此并无贬义,人在这个世界生存,必须自我定位、自我塑造,显现特定的形象,戴上一张自做的面具。

除却爱国志士这一面具,陆游还有怎样的自我定位和期许?梦中显现出蛛丝马迹,如下引数诗所记。

诗一《梦中作》:

久向人间隐姓名,看花几到武昌城。一壶春色常供醉,万里烟波懒问程。斜日挂帆堤外影,便风击鼓驿前声。丈夫入手皆勋业,廊庙江湖未易评。

诗二《记戊午十一月二十四夜梦》:

街南酒楼粲丹碧,万顷湖光照山色。我来半醉蹑危梯,坐客惊顾闻飞屐。长绦短帽黄裘,从一山童持药笈。近传老仙尝过市,此翁或是那可识?逡巡相语或稽首,争献名樽冀馀沥。我欲自言度不听,亦复轩然为专席。高谈方纵惊四座,不觉邻鸡呼梦破。人生自欺多类此,抚枕长谣识吾过。

诗三《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至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

露箬霜筠织短蓬,飘然来往淡烟中。偶经菱市寻溪友,却拣苹汀下钓筒。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诗四《梦中作》:

甲子十月二日夜,鸡初鸣,梦宴客大楼上。山河奇丽,东南隅有古关尤壮。酒半乐阕,索笔赋诗,终篇而觉,不遗一字。遂录之,亦不复加窜定也。

富贵夸人死即休,每轻庸子觅封侯。读书历见古人面,好义常先天下忧。独往何妨刀买犊,大烹却要鼎函牛。坐皆豪杰真成快,不负凌云百尺楼。

诗五《记梦》:

久住人间岂自期,断砧残角助凄悲。征行忽入夜来梦,意气尚如年少时。绝塞但惊天似水,流年不记鬓成丝。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

诗六《记梦》:

梦游异境不可识,翠壁苍崖立千尺。楼台缥缈出其上,挥手直登无羽翼。门楣扁榜作八分,奇劲非复人间迹。主人鹿弁紫绮裘,相见欢如在畴昔。探怀示我数纸书,妙句玄言皆造极。我即钞之杂行草,主人戃怳如甚惜。梦中亦复知是梦,意恐觉时无处觅。自量强记可不忘,鸡唱梦回空叹息。

以上数诗,诗一、诗二、诗三为一组,塑造了“放翁”形象。诗四、诗五为一组,塑造了“诗人”形象,诗六为一组,塑造了“书法家”形象。

且看“放翁”形象。“放翁”之得名,缘起于陆游游宦蜀地时言官对他“燕饮颓放”行为的弹劾。陆游本为热衷功业之人,功名之志受阻,遂生出反作用力的放浪之游,又因放浪之游的弹劾主动坐实放浪的形象,以彰显自我的主体意志。“放翁”并不真的放浪,而是一个放浪的行为艺术者。这个自我塑造,正好是对爱国志士形象的平衡和补充。诗一“看花几到武昌城”的主人翁,发出“丈夫入手皆勋业,廊庙江湖未易评”的感慨,说明放浪形象和志士形象本是一体之两面。诗二,对勋业未成的热衷之人而言,亟需建构一人格面具来满足自我认同。“长绦短帽黄裘,从一山童持药笈”的形象,于自己,能得到“亦复轩然为专席’的自许,于他人,能收获“近传老仙尝过市,此翁或是那可识”的崇拜,对陆游而言,是意义重大的心理建构。诗三,诗人在梦中迫不及待地告诉显宦的朋友——“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在功业未遂的情况下,“放翁”这一人格面具能使他在人群中安放自己。因为,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文化语境中,朋友们真的可能会“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

再看“诗人”形象。陆游记梦诗中,有为数众多的“梦中所作”诗,有的还“不加窜定”。我们不怀疑诗人的诚实,但怀疑他的自信。在梦中作诗变成记录梦中所作诗的过程中,或许有不自觉的苏醒、显意识接过潜意识工作之后的创作。诗四即这类诗中的一例。这样一首结构完整、逻辑清晰、气脉流畅、格律谨严的七律,作者自称“索笔赋诗,终篇而觉,不遗一字,遂录之,亦不复加窜定也”,在笔者看来,乃是梦醒之际,显意识回味、审查、整理潜意识的工作,二度创作的产物。这是“诗人”这一人格面具的显影。陆游非常重视自己的诗人身份,为了塑造这一形象,他的显意识接过潜意识的工作,粉饰梦境而不自知。诗五“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句非记梦,乃梦醒之后心灵的独白。立德、立言、立功乃儒家思想形塑下的人格期许。对陆游而言,立功已不能,立德可自期,而立言,俨然分分秒秒可以实现。陆游深知自己必将以诗人形象名世。“诗人”的人格面具已牢牢地戴在他的脸上,在梦中、在对梦进行书写的途中,处处可见痕迹。

诗六记异境之游,陆游在这个梦中见到齐劲的八分榜书,见到异人,而自己手抄行草,也得到对方的赞许。这个梦揭示着诗人对书法艺术的追求,及对自己书法的自信。显然,书家的身份令陆游感到欣慰。在梦中,诗人借他人珍惜的态度肯定了自己“书家”这一人格面具。

爱国志士、“放翁”、诗人、书家,这四张面具,让我们看到诗人对自我的认知和塑造。他用道德规范自己、事功要求自己、文学和艺术成全自己。其中,爱国志士和诗人这两个身份,陆游显然最为珍重和爱惜。梦中的恢复、梦中的作诗,显影着他的人生追求和自我认知。在相关记梦诗中,或者出现了肯定诗人人格形象的他者(“逡巡相语或稽首”“团扇家家画放翁”“主人戃怳如甚惜”),或者呼唤着他者的肯定(“未必无人粗见知”)。这就是人格面具的意义——满足主体社会定位的心理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