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醇儒和循吏的孔平仲
尽管孔平仲在人生的前后期对新旧党的认同度有一定变化,但是如果夸大这种变化,认定其前期属于新党、后期属于旧党,那显然是简单机械和不合适的。因为孔平仲还有着党争之外的其他面孔,其中至少有两张面孔更常态、更稳定。
一张面孔是醇儒,另一张面孔是循吏。
虽然宋代以文治天下,儒家教育是知识分子入仕前的基本教育,中唐至北宋绵延不绝的儒学复兴运动更强化了士人的道德意识。但是作为至圣先师的后裔,孔平仲的醇儒情怀要比其他人强烈。《上提刑职方》中他就宣称自己:“善善恶恶,素学于仲尼;是是非非,尝闻于荀子。”在《答张芸叟》(卷三十五)中,这种倾向表现得更加明显:
道之塞也屡矣,赖有圣贤时而辟之。自孔子承三圣,其[19]后则有孟轲氏、扬雄氏、韩愈氏,至本朝欧阳文忠公也。文忠公考其所为文章,无一字假借佛老者,此亦卓然不惑,韩愈氏之徒也。虽为文忠公门人,然稍稍有聪明溢出,不能约以中道者,肆为胡语,刻之金石,甚者至以佛说解[20]经义。呜呼,吾道至衰至微,至于此极也。以为吾辈虽不能振起之,弗自为譊譊佐异端、小仁义,庶乎可也。公所示《庄子序》,姑序其大意而已,而云“老子以道治身,释氏治性,孔子治国,未有不先治性治身而可治天下国家者也”,治性治身,孔子何莫不有?而须以归于佛老,析而为三,谓之“三圣人”,至有“真如实义,不二法门”语,此出何典记也。所出非六经,不愿公著之文字也。学者时焉而已矣,孟子所谓论世也,今之时孔子之道如何乎?如膏之炽,从而沃之;如线之绝,从而挽之。呜呼,其亦不甚矣!可为恸哭流涕者也。如公磊磊落落,方将为名教主人,宜自兹以往,拔乎流俗,勿为背宗党宼语。此区区之望也,如何如何,不罪不罪。
他劝告好友张舜民勿以佛老凌驾儒家之上,要向韩愈、欧阳修学习,言论文字皆出于六经,要做儒家名教的主人。尽管孔平仲自己未能彻底做到这些(其出于词臣本职,不得不作礼仪性的《坤成节罢散赞佛文》《功德疏右语》《进追崇皇太后功德疏》等),但这种追求醇儒的情怀是自觉和强烈的。
醇儒情怀必然导致的后果之一即仁政爱民思想。乃至被提举司董必奏劾,“其踪迹孤危如机上肉,一身之计无足控搏”时,考虑的仍是“若是此言得闻,此法明白,朝廷之泽下流,远方之民得所,某即日弃官,没齿林下,亦所甘心焉”(《上章丞相辨米事》)。因此当孔平仲认为新(旧)法有利于民时,自然欢欣鼓舞,衷心咏赞;当看到新(旧)法不利于民时,自然会生出抵触和调整心理。如熙宁后期,随着新法的推展和自己逐渐具有了基层行政经验,孔平仲对新法的弊端有了一定了解,并开始反思。熙宁六年的熙河之役,大将王韶数月之内即收复熙、河、洮、岷、叠、宕六州,拓边二千余里,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孔平仲却写下了《边议》(卷三十六)一文:
天子春秋富盛,聪明神武,上兼古初,下轶汉唐,而尤留意于边鄙之事。自即位以来,进一二大臣,慨然咨谋,有包括六合,摧敌裂寇之心。于是讲武以学,理械以监,又亲阅人材,简拔师将。尝试之一隅,而举洮掩岷,抚有迭、宕。期月之间,六郡内属……而愚于此时,安敢逆策其败,亦将颂其成,而独以成为可忧而已。何以言之?夫得者,天下之所以不足也。今夫小民牟利之家,自一二累之以至百千万,而农夫之为田,自拱把进之以至兼邻倾族,愈得而愈不厌。况以海内之富,天子之威,而一开边鄙之事哉。今日之师,亦不为无名。盖曰陇右者,我之故乡也。故以兵取之,行且得陇右矣。则夫北失幽燕,始于五代,西捐灵夏,近自本朝。至于南有交趾,北有高丽,在汉唐时或命令守、或置都护,此皆今日之所宜取者。一隅既得,则士益习战,上益向武,而人益不敢言。必次序问罪,至于四方,皆荡然无有不快而后止。然愚所不知者,自军兴以来,今已几时,所得土地之赋、户之籍实几何?以功赋赏者几人,其授与迁凡几官?廪官之俸,饷师之粟,衣士之帛,赡军之缗,与夫戍守挽远,宫室城沟,犒宴遗赂,其用自一毫以上,凡几百万。内外之积蓄,比之未用兵时,其盈耗如何?如复用兵不已,则其费比之今日,其众寡又如何?窃观自军兴以来,中国之民,散泉归息,出贷敛嬴,至于无可加而滋不给。如复用兵不已,则其费必增广,果不出民乎?如出于民,则民有不胜其敝,而祸有不可讳者矣。此愚之所以以成为可忧。然则何为而宜,曰姑自守而已。盖三代之制,中国甚俭。今之天下,其视三代已斥大矣。苟为善守之,固可以传万世而至无穷,朝四夷而来不服。彼边鄙之事,乃秦隋之侈心,而非今日之先务也。
此文写于熙宁六年密州教授任上,与前引《熙宁口号》作于同一时期,但对用兵的态度似乎截然相反。这看似自相矛盾的表述,其实正反映出此期孔平仲的真实心情。一方面,他站在现实宋人的立场,为本朝的强大感到由衷自豪与高兴;另一方面,他站在传统儒家的立场,又担心穷兵黩武会带来民苦国忧的后果。因此,他既可在《熙宁口号》中对熙宁朝政持总体肯定态度,又可在《边议》中对急于开边的弊端有所反省(他反对的只是把用兵当做“今日之先务”,并不是认为可以不修武备)。
再如他曾膜拜王学,但发现其问题后并不曲意回避,而是积极探讨解决方式。熙宁七年所作《代范成老谢解》[21](卷三十四)云:
伏睹解榜,叨预荐名。恭惟朝廷厌诗赋之积弊,故改用专经之科;恶传注之多门,故尽变先儒之学。上以此而取士,下靡然而向风。争为瑰琦,以合好尚。言《易》则诋毁辅嗣,论《礼》则排摈康成。以至他书,并从新见。得先生之余议,而不究言象之所忘;承流俗之传闻,而不察口耳之多妄。于是陷于诡谲,失其本真。必欲求深,而自成浅近;必欲立异,而返至于迂疏。数年以来,兹患尤炽。长者废忘而不讲,后生忽略以何知。问其所习,则自谓造于圣人;诘其所讥,则或未通于旧说。此皆矫枉太过之失,何异望风大骂之狂。相与汩没于末流,殊失表章之本意。愚之所见,独异于兹。以为温故而知新,通今而博古。今未必全是,古未必全非,新不可不知,故不可不考。譬之尽识物贾,然后商其贵贱;周知地理,然后指其东西。平心以观所存,正议以决其可。
这段话对王学流弊的概括颇为精准,但与前引《上王相公书》对于新学的态度也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一体两面的言论,使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得以更好地呈现。
正是这种醇儒情怀、民本思想,使孔平仲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党争,对事物有更通达和全面的认识。如对于学术,他提倡“今未必全是,古未必全非,新不可不知,故不可不考。……平心以观所存,正议以决其可”。(《代范成老谢解》)对于财赋征收,他认为“徐之则国无以给,亟之则民不聊生。所恃博通之才,必有兼济之术”。(卷三十《上提刑职方》)对于用兵,他既反对“用兵不已”(《边议》),又告诫“武备不可弛于边,兵要正当慎其选”(卷三十二《贺枢密》)。对于用人,他虽然严“君子小人之分”(《进否泰说表》),而且在《江东贺中书侍郎启》(卷三十二)中亦指责“群邪之误朝”,但更希望范纯仁能够做到“同人于野,则何必亲旧之私;立贤无方,则又奚南北之择。牛溲马勃,皆通于用;鸡鸣狗盗,各有所长”。
孔平仲不仅是醇儒,还是由科举出身的政府官员。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官员?首要的便是忠于职守、奉法循理,此即为司马迁所说的“循吏”(《太史公自序》)。从孔平仲仕宦经历看,他将“循吏”的角色演绎得很成功。
英宗治平二年至神宗熙宁四年,孔平仲任洪州分宁县主簿,作《谢程卿举职官启》(卷三十):“但知廉耻之可喜,宁忧介洁之无徒,盖父兄教习之使然,非岁月勉强而为此。”另一封作于洪州分宁县主簿任上的《谢方卿举职官启》(卷三十)亦云:“自惟蒙暗之资,粗知进退之分。向缘薄艺,偶得一官。内屑屑于廉隅,外区区于职事。但知强力而自勉,安敢出强而争先?”可知这一时期他由于廉洁自守、勉力职事,得到了上官的赏识和荐举。
元丰初,孔平仲任虔州通判,作《虔[22]倅谢宋提刑》(卷三十一):
改官今已八九年,知已凡有十七状,或云台阁清要,或云钱谷繁难,在他人得之以为异顾,而不肖处此,殊非本心。傥其粗可持循,苟无旷败,自县而倅郡,自倅而领州,所谓关升,已为儌幸,至如泛举,乃是空言。
“改官”当指熙宁四年孔平仲由洪州分宁县主簿改授密州教授,该年为朝廷选派州学教授之始,系熙宁兴学的重要一年,孔平仲是以积极的姿态投身于此场改革的。从彼时起至通判虔州的八九年间,他所获论荐即达十七次,有的荐其可任馆阁之职,有的荐其可掌钱谷之差,总之认为其既有才能,又十分称职。而孔平仲的愿望也恰是做一名“粗可持循,苟无旷败”,逐步关升的循吏。
不仅新党执政的熙丰时期他是这样,而且旧党得势的元祐年间他亦如此。元祐三年,孔平仲为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元祐六年,选任提点江浙铸钱,他有《提点到任谢执政》(卷三十二)评价自己在转运任上的表现:“方行多忤,孤立谁俦。谨财赋则人习于惰偷,绳官吏则或谓之刻核。积成缪戾,甘在谴呵,更被选抡,岂胜感激。”元祐八年,孔平仲为提点京西路刑狱公事,作《谢执政》(卷三十二)总结自己个性:“某资性朴愚,趣尚狷介。既不敢重内而轻外,亦未尝就佚而辞劳。惟所使令,每自竭尽。”方行孤立、“趣尚狷介”“谨财赋”“绳官吏”、不辞劳苦、竭力奉令,无一不是一名循吏的生动写照。
应该注意的是,循吏所服从和遵循的是政府法令,因此代表的是“公”,不能因为法令带有新党或旧党意志,就认为遵循法令者都是营私的党徒。对于多数人而言,“他们只是政令的奉行者,法之新旧其实不构成太大的困惑”[23]。因此,从“循吏”的角度看孔平仲,不宜断定他属于新党或旧党任一阵营。如果不是元祐期间他被旧党荐举入朝,如果他的两个兄长孔文仲、孔武仲未担任中书舍人的要职,如果他能一直在地方为官,可能他会平稳地度过作为循吏的一生。但他不幸被动地卷入党争,就像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不想站队却被站队,身不由己地贴上了党派标签,在党同伐异的大潮中起起伏伏,最终沦为党争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