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梦亦斋庄始见功

六 观点:梦亦斋庄始见功

作为一个经常记梦的人,陆游对梦有自己的理解,并屡屡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梦是人思想、情感、经验、刺激的产物。如下面三首诗所言:

丈夫无苟求,君子有素守,不能垂竹帛,正可死陇亩。邯郸枕中梦,要是念所有,持枕与农夫,亦作此梦否?今朝栎林下,取醉村市酒。未敢羞空囊,烂漫诗千首。

(《东郊饮村酒大醉后作》)

世事纷纷触眼新,何由常作梦中身。远游万里才移刻,豪饮千场不忤人。鼓吹满城壶日晩,莺花如海洞天春。是间可老君知否?莫信人言想与因。

(《记梦》)

体中小不佳,惟睡可以休。睡美自成梦,去为万里游。万里游尚可,乃复有得丧。漂揺一叶舟,掀舞千里浪。午鸡忽惊起,向梦安在哉?童子解原梦,篝火具茶杯。

(《书睡》)

“想与因”见《世说新语·文学》: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11]

“想”是心念,“因”是经验。人的梦或者延续日间的情感和经验,所谓“邯郸枕中梦,要是念所有”;或者受外境刺激,所谓“童子解原梦,篝火具茶杯”。这样一种梦因观并不新鲜,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观点。陆游的独特之处,是带着这种认识去分析自己的梦境。他说:

流落爱君心未已,梦魂犹缀紫宸班。

(《登楼》)

眼涩书难读,心揺梦易惊。

(《欲行雨未止》)

病中对酒犹思醉,梦里逢人亦说愁。

(《卧病书怀》)

残躯已向闲中老,痴梦犹寻熟处行。

(《五鼔起坐待旦》)

尚嗟馀习在,梦课吏钞书。

(《老叹》)

旧事已无人共说,征途犹与梦相关。

(《蜀汉》)

老衰有验诗先退,勋业无心梦渐稀。

(《龟堂东窗戏弄笔墨偶得绝句》)

陆游观察到,自己的梦,是由志向、习气、情感、情绪等内在状态(所谓“想”)及见闻觉知等外在触缘(所谓“因”)所引发。作为一个经常解梦的人,他希望能从控制做梦的源头入手,驯化自己的梦境。他时常嘉许自己心气和平、梦境安稳或者不做梦的状态:

心安了无梦,一扫想与因。

(《午睡》)

心安闲梦少,病去俗医疏。

(《省事》)

散发林间万事轻,梦魂安稳气和平。

(《杂兴》)

灵台虚湛气和平,投枕逡巡梦即成。

(《早凉熟睡》)

行藏无愧怍,梦觉两逍遥。

(《解嘲》)

到了晚年,在镜湖之滨的“老学庵”中,准备活到老学到老的诗人,反复规诫自己要将慎独功夫贯彻到梦境之中:

孤学虽违俗,犹为一腐儒。家贫占力量,夜梦验工夫。正复安三径,宁忘奏六符?残年知有几,自怪尚区区。

(《孤学》)

梦里明明周孔,胸中历历唐虞。欲尽致君事业,先求养气工夫。

(《六言杂兴》)

学力艰危见,精诚梦寐知。众人虽莫察,吾道岂容欺?雷雨含元气,蓍龟决大疑。为儒能体此,端不负先师。

(《勉学》)

大学渊源不易穷,古人立志自童蒙。醉犹温克方成徳,梦亦斋庄始见功。痛哭孰能悲陷溺,力行犹足变雕虫。太空云翳终当散,吾道常如日正中。

(《又明日复作长句自规》)

“梦里明明周孔”,是指要在梦中见到周公或孔子,这是向孔子本人学习。孔子曾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2]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精诚所至,念兹在兹。孔子把梦见周公作为自己修德精进的标准,这是把念念诚明贯彻到梦境。准乎此,陆游要求自己“梦亦斋庄始见功”,打算就梦境而验证自己的态度、境界、功夫。这样一种追求,我们可以命名为“梦境道德”。

现代心理学并不赞同“梦境道德”。就弗洛伊德观点来看,将道德贯彻到梦境,是试图将超我的管控贯彻到本我的领地,不仅做不到,而且,假如坚持用超我统帅本我,试图将本我赶尽杀绝的话,还会对人的心理健康造成伤害。就荣格观点来看,梦的最大功用是回到平时没有意识到的无意识领域,从“集体无意识”——“自性”的宝库中汲取能量,整合人格结构并加以稳定,恢复人的心理平衡。意识和潜意识,是不同的心理层次;清醒和睡梦中,人生的功课有别。

如果说,梦境虔敬庄严,觐见周公孔子,是学人老学庵的追求,诗人放翁未必甘心如此。他说:“晓枕莺声带梦听,忽看淡日满窗棂。”(《晓枕》)“雨声欲与梦相入,春意不随人共衰。”(《正月二十日晨起弄笔》)“拥被却寻初断梦,掩屏重拨欲残香。”(《腊月十九日午睡觉复酣卧至晚戏作》)“淡薄相遭心已懒,修行无力梦犹狂。”(《小园花盛开》)作为理学爱好者的陆游希望驯化自己的梦境,而作为诗人的他,则在雨声、莺声中,在枕畔的残香中,在欲醒未醒的缱绻中,眷眷追逐着残梦。诗与梦彼此慰藉,相互印证。“修行无力梦犹狂”,这句暮年时期的诗句,或许可以视为诗人放翁对学人老学庵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