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主体性
艺术的主体性是指人在艺术活动中自主、能动的特性。艺术的主体性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主体性是创造的;二是主体性是差异的。
(一)主体性是创造的
说主体性是创造的,是指艺术必须有主体的能动介入才能发生。柳宗元在评价王羲之的《兰亭序》时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意思是,美自身并不成其为美,只有被主体性介入之后,美才彰显出来。若不是王羲之的审美心胸去介入,兰亭只能芜没于空山了。所以,主体性对于美的彰显是具有创造性意义的。
自然美如此,艺术美就更不用说了,它比自然美更强烈地体现了主体的创造性。
主体性介入对象物有多种方式,用理性介入和用情感介入会产生不同的判断。科学是理性介入的产物,艺术是情感介入的产物。“山高八千米”和“山是美的”这两个判断,前者是主体对客观存在物的认识,和情感无关,主体或高兴或悲伤,这座山都是高八千米;“山是美的”这个判断则不同,若无主体之情感介入,此判断便无法发生。
我们常说,泰山胜于雄大、华山胜于险峻,但没有主体的情感融合在前,此般名山大川终不过是物理存在的事实而已。这些客观自在之物,终年便是此般模样,无美与不美之分,恰是由于人的情感心思,化大山万千气象于胸,方能使青山终具人性,终具生命力。此时的青山不再是客观存在的青山,它是被人化了的青山,被情感化了的青山,它是青山的形体,却有人的灵魂。正是这种自然的人化,才有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情趣之文;也正是如此,我们才能如石涛所说的那般“代山川而立言”。
(二)主体性是差异的
说主体性是差异的,是由于主体之间的不同,会使艺术呈现差异性。这种差异性,贯穿了艺术活动的创作、作品、欣赏各个环节。
1.创作的差异性
主体差异性首先体现在创作的差异性上。创作者的生活经历、教育背景、知识结构等各方面的区别,造成了他们在题材选择和形式运用上有各自的特色。即使是同一个社会时代、同一个艺术流派中的创作者,其各自的创作也会有所不同。同属于唐代的李白和杜甫,二人的创作就迥然相异,李白多浪漫而杜甫多沉郁。同属于建安文学的各个诗人的风格也有所不同,钟嵘在《诗品》里说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说刘桢“贞骨凌霜、高风跨俗”,说王粲“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这一概括很精道地点出了建安文学各个创作主体的差异性。
2.作品的差异性
作品是主体精神生产的成果,创作者的主体差异,自然会渗透在其精神生产的成果之上。法国文艺理论家布封说“风格即人”,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也说“其文如其为人”,可见人对作品之影响。
同样是画马,韩干的《照夜白图》表现得硕大丰满,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则表现得健美活泼。
同样是写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的文章朴实敦厚、清新委婉,俞平伯的文章则细腻感人、情景交融。
同样是描写月光之夜景,贝多芬的《月光》轻盈抒情,德彪西的《月光》则朦胧诗意。
同样是抒发悲怆之感情,贝多芬的《悲怆》悲而奋进,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则悲而深沉。
同样是描写河水溪流,西方民族乐派代表人物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就侧重和声美感,表现出了大河之波澜壮阔的气势;中国古曲《流水》则侧重线条美感,五声音阶的泛音演奏极力体现出一种空灵之美。
由此可见,作品也有很强的主体差异性,名字可以一样,但其风格、精神、意蕴却必有其独特内涵。
3.欣赏的差异性
欣赏者因为兴趣爱好、生活体验、情感经历的影响,对作品产生的情感判断也会不同。赫尔岑看《哈姆雷特》时泪流满面,托尔斯泰却无动于衷,当真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造成欣赏中的审美多样性和主体差异性的原因包括主体个性偏好,知识结构,个人经历,民族、阶层等。
(1)主体个性偏好
主体的气质、性格、偏好等差异会影响艺术欣赏的差异性。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籍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意思是说,文章纷繁多杂,质朴和华丽的风貌交相叠加在一起,人们欣赏、评论时大多各有偏爱,不能全面完备地作出评价。性情慷慨的人听了昂扬的歌声便会击节赞赏,性情含蓄的人看到细致深密的作品就手舞足蹈;喜欢浮华的人看到绮丽的作品就会怦然心动,爱好新奇的人听到新奇的作品就会鼓舞振奋。符合自己爱好的就赞赏讽诵,不符合自己审美的就摒弃不取,每个人都持一种片面的见解,去衡量变化万端的文章。可以说,刘勰的论断是非常精辟的。
由于主体的个性偏好而形成差异性的例子,在艺术史上并不少见。“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宋祁《玉楼春·春景》中的名句,李渔则大加嘲笑说:“此语殊难著解。……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苏轼对自己的书法很自信,自诩 “余书如绵裹铁”,却被明代董其昌讽刺为 “不免墨猪之诮”。王安石对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推崇备至,王国维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全词最好的是第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并盛赞这一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且明确表示对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一句的不屑,还说“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意思是古今那么多人,只有王国维自己才是李璟的真正知音。
(2)知识结构
主体的知识结构不同,也会造成其对客体认知的态度和看法不同。鲁迅在谈《红楼梦》时就说出了不同知识结构的阅读主体之间的差异:“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同一部《红楼梦》在不同的阅读主体那里意义全然不同:有人看见缠绵悱恻,有人看见家族衰落,有人看见“排满”情绪,有人看见道德沦落……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种欣赏主体的差异,赋予作品以全新的意义,实现对作品的再创造。
再举个电影方面的例子,如《公民凯恩》这部影片,在一般人看来,不仅不是那种让人百看不厌的影片,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一部在商业上失败的影片。但是,特吕弗却评论说:“从1940年以来,电影史中一切有创建的东西都来源于《公民凯恩》和让·雷诺阿的《游戏规则》。”法国著名电影批评家安德烈·巴赞也称赞这部影片,“从形式到理念,这都是一个意义重大、果实累累的作品”。他们极力推崇该片,主要是因为威尔斯在电影史上创造性地运用了景深镜头技巧。
由此可见,一般人和专业批评家的评判标准是大相径庭的。前者的依据是自我的感受,喜欢就是喜欢;而后者,如特吕弗和巴赞,已经和自我的感受拉开了距离,具有了一定的客观性,已经依据了某种客观的条件和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必须把电影放到电影自身的发展史中加以衡量。也就是说,当我们进行审美判断的时候,我们更容易从自己的现实需求出发,发现什么东西为我所需。而当我们进行历史判断的时候,就要从事物发展史的角度去判断,于是更容易发现那些更客观和更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东西。
可见,对同一个艺术作品进行评价时,主体的知识结构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评价内容。
(3)个人经历
主体由于个人经历不同,其对社会的看法以及情感体验也不同。对于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锦瑟》一诗,经历过明朝覆亡的朱彝尊认为它是一首悼亡诗:“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岁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而经历过受人陷害而命途坎坷的何焯则认为它是一首自我感叹的肺腑之言:“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对于《锦瑟》一诗的理解因为个体的差异而大相径庭。
事实上,不仅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作品有不同的理解,即使同一个主体对同一个作品也会因为欣赏条件的变化而有不同的理解。审美主体随着自己心境的变化、经历体验的增多、周遭环境的变迁,对同一个作品的理解与审美感受也会发生变化。
黄庭坚在《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里说:“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而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读陶渊明的诗,感受完全不同,何故?一个人生活际遇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其审美感受。
我们再进一步结合宋朝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来进行分析。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这首词中,作者选取了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所做的同一件事情——听雨,虽然这种审美活动是一样的,但由于人生经历的不同,获得的感受便有所区别。少年时,红烛罗帐、琴瑟相合,如此场景,主人公尽得人间乐、不识愁滋味,便是听雨,也是一种人生欢乐的情趣之投射。壮年时,羁旅漂泊、断雁西风,如此凄苦场景,主人公已尝遍千般离愁、万般缠怨,此时听雨,更多是人生悲苦情感之投射。待到老年时,坐看花开、卧听雨落,曾经的旖旎缱绻、过往的离别愁怨,都如东流之水一般,早已随着时光无声地流走。此时听雨,乃是一种了悟心境的投射。此时,主人公与宇宙本体达到了物我同一的状态,雨是人生,人生如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存在、发生,既不似年轻时的喜,也没有壮年时的悲,此时的场景只是一种悠悠宇宙、万华俱静的存在之展示。因此,由于个人当时际遇之不同,获得的感受也是不同的。
(4)民族、阶层
主体由于自身所处的民族不同,也会造成欣赏的差异性。比如,我们中华民族以青蛙为美,因为青蛙使人想起丰收和田园,“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俄罗斯人则以青蛙为丑,因为青蛙的外形就使人不愉快,何况它身上还覆盖着尸体上常有的那种冰冷的黏液,青蛙就变得更加令人讨厌了。再如,中华民族以松柏为美,因为它是万古长青、勇敢无畏的象征;古希腊罗马却以松柏为丑,认为它是坟场阴间的植物,是阴森恐怖的象征。
另外,主体由于其自身所处的阶层不同,也会产生欣赏的差异性。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农民以劳动为美——鲜嫩红润的面色,强壮结实的体格;上流社会以不劳动为美——病态、柔弱、委顿、慵倦、苍白、憔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