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意——象征型意象
象征型意象,也是意象的一种,不同于以事说理、借景抒情,它更多地倾向于用一个符号表达一个特定的观念。由于符号和观念之间并没有基于人们日常生活经验的联系,所以往往从符号去解读观念也没有共通的意义空间。由此造成了,象征型意象的难以理解。
象征型意象,多用象征手法。用一个象征符号去关联独特的意义,比如,青松与高洁、莲花与自律、鸟笼和自由、空椅子和孤独……这些本来并没有直接的联系,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修养才能解读出来。
(一)象征型意象的特征
象征型意象的特征:内在本质的哲理性、外在形象的荒诞性、本质与现象联系的象征性,这种象征性既决定了要靠抽象思维参与的思维特征,也决定了鉴赏时会存在求解性与多义性。
1.本质具有哲理性
由于象征型意象的“意”是根本的、终极的,所以象征型意象往往具有哲理性的本质特征。尼采曾呼吁,诗人应当成为伟大的“艺术哲学家”,用他们的作品,给人们以“形而上学的慰藉”。英国诗人艾略特也说:“最真的哲学是最伟大的诗人之最好的素材,诗人最后的地位必须由他诗中所表现的哲学以及表现的程度如何来评定。”他的《荒原》就是这种哲学的诗意表达。现代派文学公认的先驱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也说:“我总是企图传播某种不能言传的东西,解释某种难以解释的事情。”他的小说《变形记》,通过商品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变成了大甲虫的意象,深刻地表达了关于人性异化的哲理思考。
由于象征型意象是用形象直接表达哲理,这就与以再现生活为目的的典型和以抒情为目的的意境有着显著的区别,所以我们才说,象征型意象是人类审美理想表现的又一高级形态。
2.形象具有荒诞性
由于象征型意象的“象”是主观加工的,所以象征型意象往往具有“奇辟怪诞”的形象特征。章学诚认为,象征型意象是一种“人心营构之象”,已不是生活物象本身的形态,它通过奇辟荒诞的形象“以衷(表达、显示)天地自然之理”,达到象征目的。
这样“荒诞”的概念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
其一,指形象上的荒诞性。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刑天,头被砍掉后,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继续战斗;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是人与兽的嫁接;华沙的美人鱼是美女与鱼的合成等,都是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事物。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法国剧作家尤奈斯库笔下一个小镇上的人都变成了犀牛的故事,都具有这个层面上的荒诞性。
其二,指生活情理上的荒诞性。现代派文学更是刻意表现人类生存的困境与荒诞。如贝克特的代表作品《等待戈多》,描写了两个流浪汉在荒野里无望地等待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戈多,表现人类对无望的未来充满期望等待的荒谬悲剧,揭示了人生的荒诞性。
总之,形象上的“愈出愈奇”,生活逻辑上的“不可思议”,是象征型意象的一般特征,可以概括大多数作品。但也有作家刻意追求写实手法和象征手法的结合,如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以写实的手法创造了寓言式的审美意象。
3.表现手法具有象征性
象征型意象中的“象”和“意”之间的关系,往往并不具有天然的直接关联性,而是多采用象征的手法。所以象征型意象的表现特征是象征性。这种“象”和“意”的对应法则,创作者和欣赏者必须同时理解,才能产生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的心意相通。
象征是用呈现于感性观照的外在事物来表示它所暗示的一种意义。象征一般由两种因素构成,一是意义,二是该意义的表现,但“呈现于感性观照”的只能有一个因素,即“意义的表现”。这种“意义的表现”或者是一种真实存在物的表象,如金字塔、陵园或纪念碑等,或者是一种变形后的表象,如《变形记》中的大甲虫。也就是说,象征的“意义的表现”部分是一种艺术形象。这种“形象”实际上已经变成某“意义”的载体了。
我们看诗人余光中的《夸父》:
为什么要苦苦去挽救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大泽与长河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
埋没在紫霭的冷烬
——何不回身挥杖
迎面奔向新绽的旭阳
去探千瓣之光的蕊心?
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
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
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
这是一首立意警策的象征诗,表达了诗人对民族前途乃至人类命运的思考和担忧:20世纪以来,中国人仰慕西方文明,穷追不已,已经形成了可悲的思维定势;其实,西方文明已是夕阳西下的“落日”,它的美好,不过是中国人心造的幻影,犹如长河落日的绮丽。而且,为了追赶西方,我们有时不惜去干“吸大泽与长河”的蠢事,如果再这样穷追下去,等待我们的只有葬身“紫霭的冷烬”的结局。最后诗人提醒我们,“既然是追不上了”,何不迎头“撞上”,从东方的文明里,寻求人类光明美好的未来呢?显然这里的“旭日”象征着东方文明,“夸父逐日”式的悲剧,则象征着中国人20世纪追逐西方文明的历史进程。诗人以他清醒的历史理性反思20世纪人类文明的悲剧,希望中国人能发扬自己的历史主动精神,从悲剧性的思维定势中解脱出来,树立雄心壮志,从古老的东方文明中去探索人类未来的前途。这是诗人通过象征意象献给中华民族的一份自强的方案;同时,诗人也在告诫世界,既然西方文明已无法挽救,何不一起“奔回东方”呢?理解了这一层,才能发现诗人那悲天悯人的情怀和诗意的历史沉思。从这首诗中的形象的性质来看,它们已“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这里的“形象”实际上已经变成某种“意义”的载体了。而这一点便成了判定一个艺术形象是不是象征意象的可靠尺度。
4.抽象思维直接参与
由于象征型意象本质上是以表达哲理为目的的“表意之象”,所以它的创作思维过程是从抽象到具象的,鉴赏时也要靠抽象思维进行深入思考、反复琢磨才能由外表荒诞的“象”去把握内在本质的“意”。因此,象征型意象的思维特征是抽象思维的直接参与。
如艾略特所说的,要为思想寻找“客观对应物”。而物象的选择和形象的设计是受抽象思维即“意”的制约的。卡夫卡为什么选择甲虫而不选择毛毛虫?是因为甲虫的甲壳是由生存竞争中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而形成的,恰与人类异化了的生存状态相类似,这与卡夫卡关于人类生存现状的思考有关。一般的甲虫都有翅膀,而翅膀意味着某种飞翔和超越的自由,这是与人类的生存现状相矛盾的特征,将妨碍他对人类生存困境思考的表达,所以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始终没有出现翅膀。这表现了在象征型意象创造过程中抽象思维对形象设计严格的引导和制约作用。
事实上,生活中的客观物象与主观的抽象思维完全对应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因此作家、艺术家在创造物象时就必须对客观物象进行选择、改造,包括嫁接、组合和重新设计等,由于象征型意象的设计要与所表之“意”取得对应,生活物象本来的样子便被打破,从而形成奇辟荒诞的形象状态。严格地说,它已不是“客观对应物”,而是一种“人心营构之象”了,这种主观性在抽象型意象中往往会发挥到极致。
5.鉴赏具有求解性与多义性
由于象征型意象所采用的象征手法往往不具有通约性,创造者在创造意象时从抽象之意到具体之象的转化法则并不一定会考虑欣赏者的理解思路,所以欣赏者在对既成的具体之象进行鉴赏时,就不一定会直接把握,而是需要从对具体形象的揣摩、思考达到对哲理观念的领悟。所以,审美意象鉴赏时会存在求解性与多义性的特征。
▲毕加索,《格尔尼卡》
比如,当你站在毕加索的巨幅油画《格尔尼卡》面前时,你的灵魂便立刻被震惊,并且会产生无数的疑问:画家画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画?惊马代表什么?牛头代表什么?奔跑的脚、手握断剑的臂、电灯、手拿煤油灯的人等,分别又代表什么?无数的疑问接踵而至。当你从倒地的士兵、怀抱婴儿号哭的母亲、仰天呼叫的失魂者,猜到这可能是表现一场非正义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时,便可以产生一种了悟的兴奋,伴随这种审美情感,你便会想到牛头可能代表法西斯,惊马也许代表人民,有这样的理解你还不满足,还将继续求解下去。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几乎充满了意象审美鉴赏的过程,欣赏者通过思索和求解,往往能领悟意象所负载的某些观念和哲理。
但是好的象征型意象,又往往使人始终也难得出最为确切的结论,好像有无数“解”。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二:
其一,作家有意隐藏自己的立意,以求神秘含蓄。正如黑格尔所说,象征到了极致就变成了谜语。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也认为,“诗永远应当是个谜”“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
其二,作家选择的象征物,对于作家来说虽是他为思想创造的“对应物”,但是读者并不了解作者的思路,而只能凭自己的知识、经验和智慧去“猜想”,这样,不同的读者便会“猜”出不同的意义来,有的甚至南辕北辙。
这便是象征型意象显得歧义丛生的原因。我国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成了千古诗谜,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作玄秘莫测,现代派作品意蕴深奥难懂,都是象征型意象的求解性和多义性的表现。
总之,象征型意象是指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其基本特征的,在某些理性观念和抽象思维的指导下创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义性达到人类审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它不仅是观念意象的高级形态,也与典型、意境一样,属于艺术至境的高级形态之一。
(二)象征型意象的分类
从表意之象的具体形态的角度,可以把象征型意象分为寓言式意象和符号式意象。
1.寓言式意象
所谓寓言式意象,是指通过一则故事直示一种哲理或观念,而该哲理正是这则故事的主旨。寓言式意象的显著特征就在于有故事情节,哪怕是最稀薄淡化了的故事情节。
此类意象常见于叙事性作品,以叙事诗、小说和戏剧的形式,通过有情节的整体形象系统来实现某种观念的表达。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人物似影子般地模糊,两对中产阶级夫妇模样的人在进行莫名其妙的谈话,先是其中一对登台,谈些无聊的琐事,谈着谈着才发现他们原是同住在一间屋里,同睡在一张床上,还生过一个面貌奇怪的女儿,这才发现他俩可能是夫妇,但当别人提出怀疑时,他们自己也怀疑起来,夫妇关系始终无法确认,竟然又毫无感触地离去!这时另一对夫妇模样的人又开始了与原来类似的谈话,重复至终。此剧通过舞台组接了两对夫妇面对面而不相识的事,显示了作家对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哲理思考,这便是一则寓言。
2.符号式意象
所谓符号式意象,是指不具有情节性的整体意象和单个意象。这类意象,以它整体的或单个的形象特征,直接暗示和象征着某些观念或哲理,其作用从本质上看,不过是一种表意符号,所以称为符号式意象。
符号式意象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抽象型,另一类是具象型。
抽象型符号式意象在建筑、绘画、雕塑等视觉艺术中比较发达,而在语言艺术中比较少见。所谓抽象型,是指你找不出适当的自然物体概念来描述它的形态,而只有借助于某些抽象的概念、术语去表达它。如埃及的金字塔,用巨大的“方锥体”这个概念来描述它;某些现代雕塑,不容易说出它的形态,而只能用“S型”“不规则图形”来描述它。这种抽象型符号意象不仅自古有之,而且在生活中也是很常见的,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西方的各类教堂、教堂上巨大的十字架、各国的国旗等,都让人感到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崇高风格和神圣的含意。西方现代抽象雕塑和抽象绘画也属于这一类,立意隐晦。
所谓具象型符号式意象,一般是由自然物体的变形、夸张和拼接组合而成。不论在哪一门艺术中都是符号式意象占主要形态。如我国的龙凤图案、埃及的狮身人面像、黄河边上的雕塑《哺育》等。在文学中,这种形象也很常见,如闻一多的《死水》《红烛》,郭沫若的《骆驼》,臧克家的《老马》等,并非只有西方现代派才热衷于这类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