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帝陵陵寝建制

一、西汉帝陵陵寝建制

对于西汉陵寝制度、陵庙制度,《汉书·韦玄成传》记载颇详:“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又月一游衣冠。”由此看出,汉代对已去世的皇帝有三处祭祀场所:“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这样就将陵寝祭、便殿祭、陵庙祭协调统一起来,形成规范的西汉帝陵祭祀制度。

东汉蔡邕《独断》载:“古不墓祭,至秦始皇出寝,起之于墓侧,汉因而不改,故今陵上称寝殿,有起居衣冠象生之备,皆古寝之意也。”秦汉帝陵陵寝的出现,是根据丧葬礼仪由宫寝转化而来的。在先秦的送葬礼仪中,附有灵魂的“魂衣”由乘车、道车、藁车三魂车载之与柩车一起至墓地,待下葬后,柩车已空,于是将乘、道、藁三魂车所载魂衣再载之柩车运回城内的殡宫以享祭祀,即《仪礼·既夕礼》所记载的葬后“反哭”宗庙、“遂适殡宫”之仪节,此“殡宫”即“宫寝”,将魂衣放置宫寝中进行虞祭安魂之礼。至秦汉时期,由于在墓侧建有陵寝,所以死者的衣冠就不会运回城内的宫寝中,而是直接放置于墓侧的陵寝中进行祭祀。这应是秦汉时期帝陵墓侧出寝之缘起。

对于汉代帝陵寝园中的“便殿”究竟是何建筑,注释家有不同的解释。如淳对《韦玄成传》所记“便殿”注释曰:“《黄图》高庙有便殿,是中央正殿也。” 而颜师古则注曰:“如说非也。凡言便殿、便室者,皆非正大之处。寝者,陵上正殿,若平生露寝矣。便殿者,寝侧之别殿耳。”又《汉书·武帝纪》载:“夏四月壬子,高园便殿火,上素服五日。”颜师古注曰:“凡言便殿、便室、便坐者,皆非正大之处,所以就便安也。园者,于陵上作之,既有正寝,以象平生正殿,又立便殿,为休息闲宴之处耳。说者不晓其意,乃解云便殿、便室皆是正名,斯大惑矣。”由于颜师古在《汉书》的几处注释中,均非常明确地解释“便殿、便室、便坐皆非正大之处”,为“寝侧之别殿”,是“休息闲宴之处”,此观点似乎已成定论,遂多为后世所认从,从而忽略了更为重要的如淳之注。如淳是曹魏时人,比唐代的颜师古更应了解汉代的制度,况且,如淳是用原本《黄图》来注释“便殿”是中央正殿的,是确实可靠的证据。[1]因此,如淳注“《黄图》高庙有便殿,是中央正殿”的解释不会有误,而颜师古将“便殿”说成“非正大之处”,为“寝侧之别殿”,是“休息闲宴之处”,均是望文生义的解释。

颜师古以“旁侧”之意解“便殿”,这是其错解的症结所在。在古代,“便”字更主要是表示“安”“平”之意。许慎《说文》云:“便,安也,人有不便更之。”此释以平安、适宜之意。《尚书·尧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注云:“言化九族而平和章明。”孔颖达疏:“明以亲九族,平章百姓,亦是协和之也。”[2] 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引此文则为:“九族既睦,便章百姓。”刘宋裴骃集解注引徐广曰:“下云‘便程东作’,然则训平为便也。”唐司马贞索隐云:“《古文尚书》作‘平’,平既训便,因作‘便章’。”又《诗经·小雅·采菽》:“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郑笺云:“平,婢延反。《韩诗》作‘便便’,云闲雅之貌。”郑玄对“平”的注音就读为“便”(“婢延反”)。[3]《左传·襄公十一年》引此诗云:“乐只君子,福禄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帅从。”不难看出,先秦两汉时期的文献中,“便”字更多地表示“平安”“适宜”“协和”“闲雅”等吉祥之意,其用于建筑、处所之名,则表示此建筑或处所是属于非常重要的礼制性之地,并不是颜师古所解释的“非正大之处”。

厘正了先秦两汉时期“便”字的本意,则可知颜师古对“便殿”的解释是错误的,即使是颜师古所在的唐代,“便殿”也不是指旁侧之“别殿”。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载:“唐以宣政殿为前殿,谓之正衙,即古之内朝也。以紫宸殿为便殿,谓之上阁,即古之燕朝也。而外别有含元殿。古者天子三朝,外朝、内朝、燕朝。”唐代以紫宸殿为“便殿”,是皇宫中“三朝”之一的“燕朝”大殿,亦即似于周之“路寝”。[4]又北宋张洎曰:“今之崇德殿即唐之紫宸殿也,在周为内朝,在汉为宣室,在唐为上阁,即只日常朝之殿也。”[5]《三辅黄图》载:“宣室殿,未央前殿正室也。”可以看出,在唐代,三朝之一的紫宸殿亦称为“便殿”,象征周代的燕朝“路寝”,也似于西汉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殿”。由此可见,颜师古将“便殿”释为“非正大之处”、为“寝侧之别殿”、是“休息闲宴之处”的观点完全是误解。

《汉书》中凡记载有关“便殿”的事件中,也绝非表示“非正大之处”“休息闲宴之处”,而是特别强调其是非常重要的正式祭祀建筑。据《汉书·韦玄成传》记载,西汉皇帝棺柩葬入陵墓之后,要在陵庙、便殿中定时进行祭祀,既然便殿用于祭祀,便殿之内就设有象征死者的神物,而绝不会是“休息闲宴之处”。武帝时,“高园便殿火,上素服五日”,[6]武帝要为高园便殿火灾素服五日以祈祷,由此可见便殿位置的重要性。当时的董仲舒则以春秋时鲁国两观、桓公庙、僖公庙及亳社灾,来推演辽东高庙、高园便殿发生火灾的原因,认为“在外而不正者,虽贵如高庙,犹灾燔之,况诸侯乎!在内不正者,虽贵如高园(便)殿,犹燔灾之,况大臣乎!此天意也”[7]。董仲舒虽是以“天人感应”来推演辽东高庙及高园便殿火灾的原因,并以此来借喻不论是外封诸侯还是朝内重臣,只要“不正”就要灭之,此正表明了便殿是汉王朝非常重要的祭祖建筑,而非颜师古所说的“非正大之处”“休息闲宴之处”。

西汉帝陵陵园中陵寝、陵庙、便殿均用作祭祀,陵寝中置魂衣,陵庙中设神主,便殿中肯定也有所祭神物,此神物也是魂衣。《汉书·王莽传》载:汉宣帝“杜陵便殿乘舆虎文衣废臧在室匣中者出,自树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此是讲,汉宣帝的衣冠原藏在便殿室中匣内,后突然自立于便殿外堂上。此肯定是有人为反对王莽篡汉而作伪,但由此可以推知,便殿是前堂后室(或谓前堂后寝)的格局,后寝于匣中藏魂衣,并“日上四食”,每一季度将魂衣置于前堂上进行“时祭”,“岁四祠”,即四季之祭。《汉书·平帝纪》也有类似记载:“乙未,义陵寝神衣在柙中,丙申旦,衣在外床上,寝令以急变闻,用太牢祠。”此是讲,汉哀帝义陵的“寝”里发生“急变”:前一天晚上寝令将魂衣已放入室内匣柜中,第二天早上衣冠突然出现在外床上,认为是神灵显圣,赶紧用“太牢祠”。此“外床”之“外”,即应似宣帝杜陵便殿的“外堂”,也即外堂之床。此对义陵寝中神衣发生的“急变”事件所举行的“用太牢祠”之处,应在便殿中的前堂上。此也可证实,西汉帝陵陵寝中的便殿是前堂后寝的格局,后寝藏魂衣,前堂用于重大的祭祀,即“岁四祠”。此建筑正是如淳所说的“便殿,是中央正殿也”。之所以将寝殿又称之“便殿”,很可能是取义于葬后“虞祭”安神之殿而名之,这也有似于先秦葬后在宫寝中举行的“虞祭”安神之礼。[8]

由于在墓侧起陵寝,也使西汉的宗庙制度发生了重大变化。最初,汉高祖的庙依照传统的礼制建在都城长安城中。《三辅黄图》载:“高祖庙在长安城中西安门内,东太常街南。”刘庆柱先生推断,高祖庙应在汉长安城的长乐宫西、安门大街东、安门北、武库南的位置。[9]按照传统礼制,天子、诸侯每月都要到宗庙中祭祖,[10]所以惠帝要每月祭于高庙,并把高祖衣冠从寝中运出游至高庙以祭。当时惠帝居未央宫,为东朝居于长乐宫的太后,便在武库南的位置筑了一条连通未央宫与长乐宫的“复道”。然讲究礼仪的叔孙通即刻进谏:“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帝寝衣冠月出游高庙,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并建议惠帝在渭北高祖长陵附近重新立高帝原庙,以解决高祖衣冠由寝从复道下出游高庙的问题。[11]此放置高祖衣冠的“寝”在何处?注释家各有所指:服虔认为在“高庙中”;如淳认为是“宫中之寝”;晋灼认为“寝在桂宫北”;颜师古则认为:“诸家之说皆未允也。谓从高帝陵寝出衣冠,游于高庙,每月一为之,汉制则然。”[12]现在看来,颜师古的解释是对的,因为高祖长陵旁已建有专门放衣冠的寝殿,高祖下葬后,魂车所载衣冠肯定是放置在陵寝中的。在渭北高祖长陵附近重建高帝原庙,从而解决了“月一游衣冠”所存在的诸多问题,由此确立了西汉一代陵旁立庙的制度,“京师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13]。近年考古发掘的汉景帝阳陵附近的“罗经石”遗址即是汉景帝陵庙遗址。[14]

由于墓侧起寝,使西汉各帝庙也都立在了各自的陵墓附近,形成了分散的陵庙制。只是三年祫祭时才集中到城内的高庙。《汉旧仪》载:“宗庙三年大祫祭,子孙诸帝以昭穆坐于高庙,诸堕庙神皆合食,设左右坐。”[15]王莽复古改制,为了突出其宗统地位,在都城长安南郊建立了九庙,以图恢复传统的集中庙制。[16] 东汉时期,彻底废止了西汉的陵庙制度,重新恢复了都城内的集中宗庙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