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上林”实主甘泉苑,与上林苑无涉

二、“甘泉上林”实主甘泉苑,与上林苑无涉

水衡都尉除主要僚属“九官令丞”——“上林”至“辩铜”外,《百官表》还载有数个次要机构,原文为“又衡官水司空都水农仓又甘泉上林都水七官长丞皆属焉”,不同方家在句读、理解及有“几官长丞”的问题上有所分歧。[21]但根据文物材料,“甘泉上林”为一词是毋庸置疑的:除“甘泉上林”瓦当见于著录[22]外,省为二字的“甘林”瓦当在陕西淳化西汉甘泉宫遗址也屡有发现[23]。西汉时期,上林苑和以甘泉宫为核心的甘泉苑各濒南山、北山,是皇帝最主要的游幸地,组成了西汉京辅皇家苑囿体系的基本格局,二者并举本身不奇怪。但既然上林苑已有“上林”官署,又何来“甘泉”“上林”拼凑之名呢?

在此首先需要明晰一个问题:甘泉苑和上林苑互不统属。出于“甘泉上林”四字及西汉苑囿确切情况的模糊性,历来不乏甘泉宫、苑属于上林苑的认识[24]。但汉代已有对上林苑界限的描述,司马相如《上林赋》李善注引《关中记》云“泾渭浐灞,沣滈潦潏”,班固《西都赋》“陂池连乎蜀汉”较为笼统;扬雄《羽猎赋》“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张衡《西京赋》“东至鼎湖,邪(斜)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则基本恰当地还原了上林苑以山水和重要节点为至的事实。此外《汉书·东方朔传》载武帝广开上林之事,所述范围是“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属之南山”。综上可大致描摹出上林苑的界限:东起今蓝田白鹿原下[25]、浐水之滨,以秦岭、渭水大部为南北界,除去西安曲江池以南[26],包罗咸阳秦都西南的渭北河滩、台地[27],西到周至[28]一带为止。由此可见不但甘泉宫、苑和上林苑无甚联结,留名史册的宜春苑、御宿苑乃至扶荔宫[29]等更是游离于上林苑外。明晰此处,不但是本文继续论述的前提,也有助于西汉苑囿、离宫其他相关问题的研究。

从出土文字的集中发现地来说,与“甘泉上林”的直接关系以甘泉宫、苑而非上林苑为大,学者早已注意到了这一问题。陈直以清代《薛氏钟鼎款识》所载“甘泉上林宫行镫(灯)”为据,推测“盖甘泉宫中别有上林苑之名”[30];王社教指出,倘若甘泉宫真属于上林苑,依汉代惯例应称“上林甘泉”;“上林苑的本意为皇家之苑囿,故可专指,亦可泛指”,故而甘泉苑可称“甘泉上林”,但并非上林苑的一部分。[31]这些说法虽有较明显的猜测成分,但实为灼见,已离事实不远。严谨来说,“甘泉上林”之“上林”是京师“上林”官署的“复制”,体现了西汉职官制度以京辅地区多宫城格局为背景的一大重要特征。

战国秦汉时期,都城格局开始从单独一座宫城向多座宫城发展,不但城郭内设有“宫城”和复数的“亚宫城”,外围亦展开以秦帝国之南宫、兴乐宫、阿房宫为代表的宫城营建,[32]甚至可远及三辅。不同宫城各司其职、各为不同人物所居的特点在汉代十分显著,有机组成京辅文化圈,彼此又相对独立自成体系。如未央、建章为帝宫,长乐为太后宫,又如《三辅黄图》所列,钩弋宫居武帝赵婕妤,上林苑储元宫居信都太后(孝元冯昭仪)、信都王(中山孝王)等。长安的核心未央宫自不待言,其他宫城一旦具备崇高地位与重大政治意义、成为京辅次中心,与衣食住行有关的官署便会从中央职官体系分化出来,专门为其而设。《百官表》载,除未央宫有卫尉屯戍外,“长乐、建章、甘泉卫尉皆掌其宫,职略同”,《史记·李将军列传》云孝武初李广、程不识分别担任未央、长乐卫尉;少府之下有管理殿屋的“居室”官,甘泉宫亦设“甘泉居室”[33];皇后、太子府有詹事作为“大管家”,皇太后宫亦设“长信詹事”,后更名为“长信少府”“长乐少府”。另外《汉书·外戚传》载,哀帝时定陶恭皇太后(孝元傅昭仪)、恭皇丁后、孝元王皇后、孝成赵后四太后并称,各有所居之宫,各置少府、太仆。清代孙星衍辑《汉官解诂》云:“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长安时,出祠天于甘泉用之,名曰甘泉卤簿。”虽然卤簿不是官名,但甘泉宫之天子车骑确有专称,也可作为旁证。东汉帝都格局相比西汉长安有所简化,但别宫专置起居官的传统仍有保留,如龙亭侯蔡伦任长乐太仆、党人领袖李膺任长乐少府等。综上可见,这类起居官的命名惯例为“复制”,即官名成例加以宫号。那么“甘泉上林”之意便不难推断:长安宫城“上林”官管理皇帝出游的苑囿,甘泉宫城“复制”之,所有者并非另一个“上林”苑,而是另一个“上林”官。

关中上林苑全盛时的范围略同于今天的西安市全境,[34]除鄠、盩厔之外也皆属西汉京兆尹。从沿革地理的角度来看,这正是西安—咸阳渭河平原地区自古以来的外延郊野,换言之,即是这一地区的中心城邑在自然地理条件限制下的最大辐射范围。《汉书·东方朔传》载武帝微行之事,建元三年纵马踏遍长安郊野,“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字面意义仅仅是不敢“向远”走。但对武帝爱游之地细加分析,黄山、长杨、宜春之宫苑都在长安渭河平原范围内,池阳宫则在今泾阳县一带,[35]虽皆不甚远,但也不可谓太近,实际上这些地点的共同之处为都处在河山区隔较少的泾渭平原地带。由此可见,特定地理条件下帝王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活动范围,上林苑的界限也必然与此有关,故而上林苑自始至终都是秦汉帝都本体的附属。甘泉宫则本质有别,其所在地——今陕西淳化凉武帝村位居北山南麓山梁之间,与长安分属不同地理单元;加之秦汉直道这一战略交通大动脉始于云阳(今淳化)、通甘泉[36],北山间又是避暑胜地,且物产丰富、风景绝佳,甘泉宫城得到皇帝重视,发展为西汉京辅地区重要的次中心。随着武帝大加增补,甘泉宫起居、布政、祭祀之所一座座勃兴,甘泉宫城甚至可谓陪都矣。[37]甘泉苑为甘泉宫自有的附属苑囿,意义与上林苑之于长安相当;就如甘泉卫尉在职能和名称上都对应着长安帝宫卫尉,甘泉上林亦如此对应长安上林。

“甘泉上林”官署创设于何时已不可考,从出土文字来看,秦时已有“南宫郎”“北宫私”“北宫弋”“高章宦者”[38]“安台居室”[39]等专门服务于某一宫城的起居官;《汉书·匈奴传》载文帝时出现匈奴寇边、甘泉举火之事,说明甘泉宫已是要地,但大兴苑囿不应在文景治世,甘泉苑官署或也是武帝所增。甘泉宫虽为帝王离宫,且有甘泉泰畤之郊这一至尊的国家祭典,但毕竟为京辅山区次中心,“甘泉上林”署长“长”的职阶也低于长安“上林”的“令”[40],类似地方上小县为长、大县为令,从一个侧面体现了西汉京辅地区的层次分明。

“甘泉上林”之意明晰,《百官表》“甘泉上林都水”亦可解,应断为“甘泉上林、都水”,即甘泉上林、甘泉都水之意,与长安的上林、都水相对应,分别主掌禁苑与苑中河渠。

值得注意的是,《百官表》仅称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却又容纳了甘泉苑的主官,“甘泉上林”处特别指出“又皆属(水衡都尉)”。倘若“御羞”即御宿苑,则可确切认为水衡都尉实际职权范围包罗京辅,非仅限于上林苑;倘若水衡确实只是上林苑的总管,则“甘泉上林”应为新置官署,以职能有所通融而托管于水衡,究竟何解暂不能穷究。不过须知,从汉官沿革来看,水衡都尉只可谓是一临时机构,其设置最初是为“主盐铁”的经济目的从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脱胎而出,因“上林财物众”才从少府分得一些禁苑职司。[41]上林苑物产丰盛,堪为皇家私府及京辅地区的经济枢纽,这才与大农职能杂糅,反映的是武帝时期以富国为目标的特殊经济政策;到东汉光武帝时,则又分其职能省并回大司农和少府。[42]可见本质上水衡都尉是经济调控机构,少府才是禁苑官真正所应归属之上级。因此,水衡都尉究竟仅掌管上林苑还是兼收京辅诸苑的问题实则只是表象,并不影响相关官署的深层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