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与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

二、 个体与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

人类为什么需要哲学?因为人类的心灵需要哲学来慰藉。试想,在那远古的洪荒时代,面对陌生的自然及其他的他者,人性中最原始的感觉、最潜在的本能是什么?显然是害怕孤独、害怕无助。于是为了消除这种孤独与无助,人们总是要找个理由来依托,这样活着才心里光明、活得才心里踏实。于是,神话产生了,史诗产生了,传说产生了。所以,可以说,我们说哲学起源的问题,说到底是探讨先民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最初探索。比如说,我们人的自然生命是受客观规律支配的,我们从一出生就是“宿命”的,生老病死谁也拦不住,试图修炼出不死的功夫那是邪教。在自然生命这里,它不需要说道理而只需要物质交换,因而人们首先必须吃穿住,必须关注死亡及相关问题,所以神话传说中这方面的内容特别多。但是,人的心灵、人的文化生命并不只受客观规律支配,它不只是需要物质而特别需要道理来滋润,并且它一形成就是自由的,唯一受到规矩的,就是它总试图为自己的思想与行为找一个理由。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本来就是一个找理由的动物。所以,高尔基说:“要把费尽一切力量去为生存而斗争的两脚动物想象为离开劳动过程、离开氏族和部落的问题而抽象地思想的人,这是极端困难的。” (57) 这一点,我们从一则珞巴族神话似可得到恰当的说明。珞巴族神话多次提到天地结婚后,大地母生了许多孩子。这些神话有一个共同的情节即关于生殖与生长的人格想象结构:“这怎么行呢?天和地商量,我们太孤单了,要造出一些东西来才是啊!于是天和地结了婚。……太阳和月亮呀,树木和花草呀,鸟兽和虫鱼呀,都是大地母诞生的孩子,天地间终于有了生气。”天地当然也害怕寂寞,因此它们才结婚生孩子。这里的天地已具有人的复杂性格,是人的自觉,即自我意识的泛化和物化。在这个想象的规定情节中,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欣赏和自我安置意味。

当我们打开少数民族哲学萌芽期的文献,我们会不断地看到人类所寻出的理由,一种说明自己思想与行为合法性的理由。藏族的《创世传说》给出我们现在的人存在并居住于“中界”的理由:“天也有了,地也有了,动物、植物都有了,就是没得人住在中间。”在经过了“一寸人”“立目人”“八尺人”等过程以后,最后才出现了我们现在的“人”。《苗族古歌》中的“开天辟地歌”为人类自给自足的生存状态所寻的理由是从开天辟地讲起,然后明确了现在生成状态的根据是:“天已撑稳了,地已支好了。爸爸走下山,犁田种麦稻;妈妈转回屋,重新架锅灶;后生吹芦笙,姑娘围着;歌声和笑声,阵阵冲云霄。”彝族《勒俄特依》在“开天辟地”中找到的理由是:“制造九把钢铁斧,交给九个仙青年,随同约祖去造地。司惹约祖呵,为着平整地面事,上午的时候,你说我说争着说,下午的时候,你做我做争着做,遇高山就劈,遇深谷就打。一处打成山,作为牧羊的地方;一处打成坝,作为放牛的地方;一处打成平原,作为栽秧的地方;一处打成坡,作为种荞的地方;一处打成垭口,作为打仗的地方;一处打成沟谷,作为流水的地方;一处打成山坳,作为住家的地方……”

可以看出,虽然这些“哲学”研究的是宇宙大问题,可实际要处理的却是人类自身的问题,是人生的终极问题。在人类起源的问题上,中国少数民族的神话、传说表现得更为明显。在该问题上有多种多样的观点,如:藏族、布依族等主张猕猴变人说,侗族、纳西族等主张卵生说,苗族、瑶族、纳西族等主张气生说、水生说和人兽兄弟说等。就其本来意义而言,最终还是要为人类找到存在的根据。如哈尼族的“天、地、人的传说”讲兄妹俩成婚这一问题,人类的生存责任与伦理道德的冲突成为主题,然而最终是人类生存的责任超越伦理责任,这已不是一般的事宜从权的问题。“兄妹俩又深深陷入苦恼。阿直神再次来到他们身边,在佐罗心里种下了情,在佐卑心里投下了爱,要佐罗和佐卑配对成双。兄妹俩虽然因此有了爱情,但是他们说要他们做夫妻,还得抛树叶、扔木刻、滚磨盘,看看天地的旨意。兄妹俩找到两座相隔九条沟的高山,佐罗站在东边的高山,佐卑站在西边的高山。第一次他们各抛一片树叶,两片树叶飘飘落落,粘在一起了。第二次他们各扔一半木刻,两半木刻飞飞扬扬,合在一起了。第三次他们各滚一扇磨盘,两扇磨盘翻翻滚滚,重在一起了。看到粘在一起的树叶,合在一起的木刻,重在千起的磨盘,想到繁衍人类的事情,佐罗和佐卑不得已哟,只有做了夫妻,人类才传下来了。”

作为对个体与类生存终极关怀的例证,莫过于有众多的大地女神出现。作为族源性女神,大地女神直接表明的是她与人类的渊源关系,即大地创造和孕育了人类。中国少数民族中的珞巴族、门巴族、哈尼族等民族的族源神话中都包含有这一主题的丰富内容。珞巴族神话《天和地》叙述了天与地结合孕育了珞巴族始祖阿巴达尼,从而繁衍了珞巴族的过程;珞巴族神话《肯库》描述了混沌初开之时,有一怪物名叫肯库,她生下泥球样的名叫禅图的乌佑,禅图又生下珞巴族的祖先阿巴达尼,禅图垂死化生,创造万物,以供阿巴达尼创造的人类生存;门巴族神话《创世说》将创世与造人两大母题结合在一起,讲述两位男神兄弟拉旺布加钦与拉旺布拉钦倍感创世前的孤独,就用法棍在大海里搅拌,结果搅出了太阳、月亮以及装有太阳火种的陶罐,数千个小天神围绕着陶罐鞠躬。时间一久,他们化作天上无数的星辰。天神兄弟劝说太阳和月亮结婚,他们光芒照耀着大地,天和地于是结婚生下了草、树、人和动物;哈尼族神话《它朋然夏阿玛》讲述女神它朋然夏阿玛被一阵奇妙的风吹得全身都怀了孕,后来生下77种飞禽走兽和人……

其他的还有:苗族、土家族、满族、朝鲜族、瑶族、鄂温克族、蒙古族、仫佬族、傈僳族、基诺族、布依族、景颇族、哈尼族、黎族、白族、羌族、傣族、毛南族、佤族、普米族、怒族、德昂族、水族、藏族、回族等25个少数民族的族源神话中都有救世女神出现,强调在人类生存的关键时刻,如大旱降临、魔鬼来袭、火种缺乏等大灾难时期,为保证民族持续繁衍而出现了神圣性的佑护。如:苗族神话《落天女的子孙》讲的是很古老的时候,天与地创生了一位女神,人们称呼她为“落天女”。她来到凡间,因为吞吃了老人送给她的红果子,生下七个儿子,他们被玉皇大帝任命为雷公,专门监督人类要行善尽孝,否则将受到惩罚。最小的两个儿子戈生与戈瑟脾气都很暴躁,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戈瑟用计将戈生囚禁起来。戈瑟的子女伏羲兄妹受骗,给了戈生水与火,结果戈生用雷电炸开锁链逃走,并降下洪水报复。后面即是著名的再创世神话母题,戈瑟的子女伏羲兄妹结合,繁衍了苗族子孙,成为苗族先祖。土家族神话《八部大王》讲一只仙鹤种的楠树爆出两位大神,她传白虎娘娘的命令,让他们下凡结为夫妻,繁衍人类,后来,女神阿妮喝了白虎娘娘派神送来的喜药,生下了土家族的八位英雄。满族神话《天女浴躬池》、朝鲜族神话《坛君神话》、蒙古族神话《天女之惠》、瑶族神话《日月成婚》、鄂温克族神话《鄂温克人的起源》、仫佬族神话《伏羲兄妹的传说》、傈僳族神话《洪水》及《岩石月亮》、基诺族神话《祭祖的由来》、苦聪人 (58) 神话《人类起源》、布依族神话《洪水滔天》、景颇族神话《人类始祖》、哈尼族神话《俄八美八》、黎族神话《人类的起源》、白族神话《人类是从哪里来的》及《氏族的来源》、羌族神话《黄水潮天》、傣族神话《布桑戛西与雅桑戛赛》、毛南族神话《盘兄和古妹》、哈尼族神话《天、地、人的形成》、佤族神话《谁敢做天下万物之王》、纳西族神话《人类迁徒记》、景颇族神话《宁冠哇》、普米族神话《洪水滔天》、怒族神话《腊普和亚妞》、德昂族神话《人与葫芦》、水族神话《阿日亘送火种》、藏族神话《人的由来》、回族神话《阿丹好娃》《阿丹和海尔玛》,等等,都说明了这一终极问题。其中还有些神话是将创世与造人两大功能结合起来,如:瑶族神话《密洛陀》、彝族神话《创造万物的巨人尼支呷洛》、阿昌族神话《遮帕麻与遮米麻》、苗族神话《创世纪》,等等。当然,也有直接诉求于祖先的,如:黎族神话《黎母山》、高山族神话《神鸟的启示》、哈萨克族神话《迦萨甘创世》,等等。这些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甚至是天地起源与人类起源的复活型神话,都在探寻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及人类自身的其他终极问题,属于基于自己民族特殊场景的哲学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