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教及其哲学
在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的落后及人们认识能力的低下,往往会把客观世界千姿百态和千变万化的根本原因、把一些自然物和现象,经过幻想加工而赋予人格化的力量,分别形成原始崇拜等原始意识,藏族先民也是一样。藏族的苯教哲学是中国少数民族原始宗教哲学中极有特色的流派之一。
(一) 原始苯教与藏族哲学思维的萌芽
从藏族民间传说和书籍记载看,藏族先民原始宗教——苯教的胚芽,即来源于关于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大山巨川、古树怪石、飞禽走兽等的神灵崇拜及以后发展起来的灵魂观念。
首先,原始苯教为多神崇拜,相信一切与之有关的,当时的生产、生活实践所接触的事物,都有神灵主宰。如土有土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石有石神,自然界和人类生活中的一切,都有鬼神主宰,且各有住所,据有一首“赎罪诗”说:“龙王住在所有的河流中,年王住在所有的树上和岩石上,土主住在五种土中。人们说,那里就是土主。龙和年,它们有什么眷属?带有长刺的蝎子?细腰的蚂蚁,金色的青蛙,松蕊石色的蝌蚪,贻贝一样白的蝴蝶,这就是它们的眷属。” (77) 这种以万物有灵观念为基础的多神崇拜,在很多藏族聚居地区至今还保留着,如在青海省湟中、化隆、贵德三县交界处地区,一般有泉水的地方,人们都不敢挖土或大小便,认为这些泉水地下有水神——“鲁”。值得注意的是,原始苯教中的龙神没有明确说明究竟属于哪一类动物,只是说作为龙神类的动物有鱼、蛇、螃蟹、青蛙、蝌蚪等。并且,苯教已将所崇拜的龙神形象超越动物原形而变成半动物半人的神物形象了,如苯教经典《十万龙经》中即有众多龙神的图像,包括人身而蛇头、马头、狮头、熊头、虎头、龙头、鼠头、羊头、牛头、豹头、猪头、鹿头、孔雀头等图像。这些不同形状的龙神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即都带有蛇尾或鱼尾 (78) 。
其次,灵魂及鬼的分类 (79) 观念,是原始苯教产生的重要源头。灵魂观念可以从在西藏林芝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后期的墓葬及随葬习俗中发现:死者头西脚东,仰身直肢,特有规律,可能是认为西方为死者灵魂的宿处 (80) ;在西藏朗县列山墓地的一墓穴顶部东西方向的边缘还发现有圆形小孔与围墙相通,孔径5厘米,孔上还有一小石片,这被认为是特设通道以供死者的灵魂出入之用 (81) 。至后来,灵魂观念分化出善灵和恶鬼两种,认为生前是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氏族成员,死后成为本氏族保护者的是善灵,从而经常祭献祈祷,以求得福;把生前是敌人、死后当然是危害者的当恶鬼,并常借善神之力进行巫术防范控制,以求免祸。“在聂赤赞普时期的苯教认为,人死以后转生为鬼或转生为神,而神鬼死后也转生为人,因而承认有先世和后世。到了吐蕃第八代国王止贡赞普时期,有一派被称为怡苯,它根本不承认有先世和后世,但承认有鬼神,认为神是在人活着的时候保卫人的生命,而且在人死以后由鬼把人的灵魂带走,鬼还给这个人的家庭和后代继续带来危害,因此要供奉救护人的神,消除危害人的鬼。” (82) 可见,人死不仅可以转生为鬼或为神,而且鬼神还可“转生为人”,这成为原始苯教的初始形神关系观念。
(二) 笃苯的产生及其哲学意识
藏族先民在聂墀赞普(或译为“聂赤赞普”)时期因不断合并而成为一个地域广大的部落联盟,并进而进入奴隶制社会。原始苯教在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的演进中发生了分化,产生了不同的派别,其中笃苯派与伽苯派相继而立。
所谓“笃苯”,即指本土自然兴起的苯教,意为涌现苯,产生、流传并兴盛于聂墀赞普时代。从意识形态层面分析,“笃苯”在以下几个方面反映出特殊影响:(1) 参与政治。在聂墀赞普时代,苯教已成了一股左右藏族社会的强大的政治势力,并被聂墀赞普所敬奉,甚至以之“护持国政”。 (2) 干预与控制人们的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藏族群众的出生、婚姻、疾病、丧葬、迁徙、出行、种植、渔猎、放牧等,都要通过专职的苯教巫师用巫术和占卜的方法,卜问鬼神,决定吉凶与否。(3) 重视宗教法事实践。“笃苯”时期,苯教没有经典及系统的教义,只有敬神、祝福、驱鬼、镇魔等法事活动。(4) 尊事天神。“笃苯”认为,赞普是“天神之子做人间之王”,表明天神观念业已产生。如说:“天神自天空降世,在天空降神之处的上面,有天父六君之子,三兄三弟,连同墀顿祉共为七人。墀顿祉之子即为聂墀赞普也。来作雅砻大地之主,降临雅砻地方。当他降临神山江多之时,须弥山为之深深鞠躬致敬,树木为之奔驰迎接,泉水为之清澈迎候,石头石块均弯腰作礼,遂来作吐蕃六牦牛部之主宰也。当初降临大地,来作天下之主。在天之中央,大地之中心,世界之心脏,雪山围绕一切河流之源头,山高土洁,地域美好,人知为善,心生英勇,风俗纯良,在快马可以奔驰之辽阔大地之上,(他)化为人身而降世。与其他国君不同之风俗者,以弯腰表致敬,以顶足为礼,对上等人用敬语说话,伟人巨子之礼仪姿态均由此时产生也。在众多树木之中,以松树最为高大,在大江大河之中以雅鲁藏布江碧水最为流长,而雅拉香波(神山)乃最高之神也。” (83) 这种观念在汉史文献中也得到了反映,如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成书的《通典》卷一九〇中即写道:吐蕃“始祖赞普,自言天神所生,号鹘提悉补野,自以为姓”。尊事天神,“天”作为至上神,反映出聂墀赞普时代君、臣、民的等级差别,以及对待这种等级的礼仪系统,同时说明原始苯教正在向人为宗教过渡和演变。(5) 神的社会性逐渐增强。到第八代藏王止贡赞普后,苯教的天神信仰已由原始社会自然力量的化身不断转化为具有社会属性的统治阶级意志的化身,从一个自然的主宰转变为社会的主宰。《论工布地区第穆摩崖文字》记载:“当初,原始之神恰亚拉达楚之子聂墀赞普来作赞普之时,共经历七世,全部驻跸于青瓦达孜。止贡赞普之长子为聂赤,次子为夏赤。兄弟二人中的弟弟夏赤成为全吐蕃的赞普,兄长聂赤成为工嘎布王。兄长嘎布于父王崩后不久,即向兄弟二人的族神祈祷,并与威猛的族神第穆结为夫妻。兄长虽负有敬奉族神之责,但是对于神子赞普夏赤的事业,仍舍命辅佐,对个人生命毫不吝惜。故此,赞普的江山才有如此之崇高,权势才有如此之显赫,在神子赞普如同苍天覆盖的统治之下,上天赐予了无数子民。吾等亦为子民之例,自不待言。最初,自兄弟二人分别至第一辈先祖,无有神、人分野以来,使我人众安居乐业,国政、王权有如万字般稳固。但是,近期以来,征收政府差赋之官员人等,巧立名目,课敛扰害。为使今后永得安宁,特请赐予盟约,以示体恤云云。” (84)
从哲学“萌芽”的角度分析,苯教的“笃苯”阶段已形成“苯教智者”加工过的统治阶级的宇宙观,实现了对原始神话时期氏族成员自发意识的超越:“当聂墀赞普降落到拉日江脱山巅时,被十二位苯教智者所见,当他们问他从哪里来时,他不说话,用手指着天空说,我是从神域空降的赞普,众智者对他说:请你当我们的王吧。” (85) 也就是说,聂墀赞普是苯教智者以天神之子的名义拥立为王的。到第八代藏王止贡赞普以后,天神的社会政治属性则更加增强,不仅强化了天神、天神之子、臣民之间的等级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思维水平的提高,从多神崇拜到至上神——天神崇拜的演变,表明从个别到一般、从具体到抽象、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孕育着藏族先民探索世界统一性的思想萌芽。
(三) 伽苯的形成及其哲学思想
伽苯是随着吐蕃奴隶占有制的全面确立而发展起来的。由奴隶制度代替原始公社制度,作为社会的意识形态,苯教也相应地发生了变革,这就是笃苯在对自己进行进一步加工改造的基础上,接受外地苯教思想,并与外来的苯教徒一起创立了“溶混外道大自在天派而成”的伽苯之见。伽苯的形成使苯教超越了以前的那种只重巫术、占卜(羊骨卜、金钱卜、鸟卜、骰子卜等)、缺乏宗教理论的历史,形成了自己的宗教哲学思想体系。
首先,伽苯的“本无空”思想。在宇宙起源问题上,藏族先民在《斯巴问答歌》 (86) 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问: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请问谁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阴阳混合在一起,请问谁把阴阳分?
答兼问: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分开天地是大鹏。大鹏头上有什么?
最初斯巴形成时,阴阳混合在一起,分开阴阳是太阳。太阳头上有什么?
最初斯巴形成时,汉藏混合在一起,分开汉藏是皇帝。皇帝头上是什么?
“斯巴”是藏语“存在”“有”“宇宙”等意思。这就是说,始初“斯巴”形成时,“天地”“阴阳”都“混合在一起”,后来,大鹏“分开天地”,太阳“分开阴阳”。这是把天和地的形成、阴和阳的区分的根源归之于“太阳”“大鹏”之类的具体自然物,而不是由某种神灵随意创造或分开的,这无疑是一种原始的、萌芽状态的、实质上是正确的宇宙观念,是一种以有为本源的观念。可是,伽苯在这个问题上却提出了“有生于无”的论题,把“无”看作最高的实体范畴,构想了一个以“本无空”为本源的宇宙演化体系,并以此作为自己思想的起点,借以说明万物起源的总根源。
世界最初是本无空,由空稍起本有,由本有略生洁白之霜,由霜略生似酪之露。 (87)
由此可见,伽苯把“本无空”看成是一个由“本无”空逐渐趋向“本有”的发展过程,形成了一种“有生于无”的从混沌走向具体实物的变易过程。
虽然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还无法确认“本无空”是物质还是精神,却可看出其发展过程的思想,即把它看作由一个混沌而逐渐显露的状态。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本无空”有超越天神的意义,故在《黑头矮子的起源》一书中表明:宇宙开始是空,变易、显露而生成“有识”、两仪、冷、霜、露珠、湖等事物后,才“出现了‘恰’的世系,即人类;‘木’的世系,即天神;‘楚’的世系,即动物” (88) 。这说明伽苯已把“空”凌驾于天神之上了。
从哲学思维发展的角度说,伽苯的“本无空”是纯粹从理性的角度得出的最具概括性的思维范畴,以此作为世界万物的本原并分析万物生成、变化、发展的原因,这应看成是藏族理论化、系统化形态哲学产生的标志。当然,这一思想很可能受到了布代贡杰时代从印度、克什米尔等地传来的印度外道哲学的影响,并在伽苯教徒改造、加工、深化过程中形成了“藏族化”的宇宙生成论哲学。
其次,伽苯的“卵生世界”思想。在苯教经典《黑头矮子的起源》一书中还提到了一种“卵生”说,即由“空”到“如镜之湖”过程中产生了“卵”,卵中孵出二鸟,二鸟又生出三卵,由此而出现了人类、天神、动物。这一“卵生”说的思想,也是苯教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对此,《土观宗教源流》中说:“有主张一切外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均由卵而生的一派,为主张由气数及自在天等所造的一派。”由此可见,伽苯的宇宙起源论并未统一,其“卵生”说强调世界上一切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现象都是从卵中产生的,由“自在天”等创造的。如果只从人类起源说来看,“卵生”说又是对藏族原始神话“猕猴变人”说的超越。“猕猴变人”来源于一个久远的神话:“世界上最早时没有人烟,当时只有一个猴子和一个魔女,他们俩结亲之后,用木犁、木头来从事生产劳动,繁殖子孙,发展起来。这些子孙彼此都是亲属。许多年后来了一个仙人,对人们说:你们以后,每人都应当有自己不同的骨头来计算自己的亲属关系。众人问,我们都是一个父母生的,怎么会有不同的骨头呢?仙人回答:我身上的骨头,可以全部分给你们,以后你们就可以把这些不同名的骨头分别称作自己的骨名,表示不同的亲属关系。” (89) 显然,“猕猴变人”不同于“卵生”说。
伽苯典籍中的“卵生”说、“自在天”创世说的思想渊源来自何处?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来自“印度著名的自在神崇拜中的观点”,一说是“典型的苯教观点”,“是西藏苯教的一种相当独特的思想” (90) 。从现有资料看,应该说与印度佛教的传播不无关系。从哲学思维的发展层面分析,“卵生”说以现实生活中的某种具体的、物质的东西作为世界的本原,应是古代先民因为看到世界上很多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卵生的这一生活、生产经验的抽象化、普遍化,显示出一定的哲学思维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