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哲学文化与中域哲学文化的交融

二、 彝族哲学文化与中域哲学文化的交融

在中国少数民族中,彝族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又富于哲学思维的民族,《华阳国志》《太平寰宇记》《太平广记》等汉文文献已记有其汉代前后的历史,魏晋至唐初金沙江两岸的“南中”即其聚居地,“夷帅”“叟帅”,“东爨”“西爨”及约8世纪前后的六诏(“诏”即王的意思),937年白族段思平建立大理国等,都与彝族有关。从整个彝族哲学思想来看,彝族哲学文化极具开放融合精神,比如通读其古典史诗《铜鼓王》,会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开放融合精神。

彝族人民十分重视哲学思维的训练,在著名的哲学著作《彝族源流》中曾有明确的认定,认为粗陋愚蠢的人表现为:“哲理浅第一,说话差第二,想法坏第三” (244) ,把“哲理浅”排在第一,可见彝族人民对哲学的重视。正是因此,彝族人民在原始时代即有《查姆》《梅葛》《阿细的先基》《勒俄特依》《尼苏夺节》《俚泼古歌》等长篇史诗,反映出彝族先民哲学思维的萌芽,如关于事物“发生”的观念,认为“远古的时候,天地连成一片。下面没有地,上面没有天,分不出黑夜,分不出明天。天地混沌分不清,天地雾露难分辨,空中不见飞禽,地上不见人烟,没有草木生长,没有座座青山,没有滔滔大海,没有滚滚河川,没有太阳照耀,没有星斗满天,没有月亮发光,更没打雷扯闪” (245) ;关于天地、万物起源的思想,认为“哪个来造天?哪个来造地?格兹天神要造天,他放下九个金果,变成九个儿子。九个儿子中,五个来造天。格兹天神要造地,他放下七个银果,变成七个姑娘。七个姑娘中,四个来造地” (246) ,等等,甚至还包括对人类和社会普遍本质的初步认识。自然,在其原始崇拜中则包括丰富的哲学观念的萌芽。

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彝族人民在坚持自己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地吸收中域主流文化,其中包括哲学文化,形成了中域文化的西南地域化、彝族化。早在“东爨”和“西爨”时期,二爨碑(爨宝子碑 (247) 和爨龙颜碑 (248) )已融合了儒、道思想。到了唐代的南诏国,其国王不仅“每叹地卑夷杂,礼仪不通,隔越中华,杜绝声教” (249) ,于是重用汉族饱学硕儒郑回为首席清平官(宰相) (250) ;而且还派遣弟子到成都学习中域文化,学成后返回南诏,相沿数十年,学成而归者数千人。877年唐朝使节到南诏,时人隆舜不耻下问请教《春秋》大义 (251) ,为自己取名“法尧” (252) 。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冬,有23人到横山马市请求宋朝官府交换《文选五臣注》《五经广注》《春秋后语》《初学记》《集圣历百家书》《本草广注》《五藏论》《三史加注》等 (253) 。正是因为这些学习与交流,使中域主流的哲学文化在彝族地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唐代的“南诏德化碑” (254) 对此有充分反映。

由于彝族分支极多且各分支在历史上的发展极不平衡,哲学文化特征也互有差别,如处于川、滇交界处的大、小凉山地区,包括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和云南宁蒗彝族自治县一带,虽然和其他彝族聚居区一样在东汉以后就进入了奴隶制社会,先后归属于西爨、南诏和大理国。从大理国之后,其他彝族聚居区都先后从奴隶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而这一地区却始终停留于奴隶制社会,显示出某种社会的停滞性。从哲学社会思想层面来看,除保留着一些原始意识如史诗《勒俄特依》外,在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已经是宗教等意识形式,并通过各种民间谚语和传说得以表现。相比之下,从现存历史文献看,古“罗甸”地区(现今贵州西北部和川滇毗邻的地区)或“水西”地区(今贵州省黔西县)作为古代彝族先民聚居的地区之一则另有特色,所留下的哲学历史文献极为丰富,其代表著作如《西南彝志》《宇宙人文论》《宇宙源流》等。其中《宇宙人文论》为布慕笃仁和布慕鲁则所作,其时被专家学者初定为唐代中期 (255) ,书中肯定清浊二气是万物本原,强调“万物都靠气生”;在认识论上强调“人与天相合”,在方法论上强调“相互接触交合”,并且在“天人同一”的前提下,把清浊二气说和五行说结合起来说明人体的生理结构,显示出较高的思维水平。《宇宙源流》又译为《说文》,五言哲理诗体裁,是水西地区一部内容广泛的著作,全书共八章:一天文、二地理、三人道、四治国、五婚姻、六慎终追远、七父母劬劳、八圣台,其中前四章记述了古代彝族人对宇宙起源、人体构造、社会政治的看法,闪耀着古代彝族人的智慧光芒,包含着朴素的哲理。《西南彝志》原名《影形及清浊二气》,音译为《哎哺啥额》,作者姓氏、生平不详,据称是水西热卧土目家的一位“慕史”(即“布慕”,人称“热卧慕史”)所作。“据说,他收集了彝族各支系中历代的许多文史篇章,经过整理编纂成为这部历史文献。” (256)  我们在后面即以《西南彝志》为例探讨彝族哲学的发展,从中也反映出彝族人民的哲学文化选择。

根据《西南彝志》的内容和形式,学界初步认定其大概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吴三桂平定水西之后,至雍正七年(1729)改土归流之前这60余年间形成的 (257) ,可以看成是有代表性的彝族哲学著作。其主要哲学思想与特色在于:

(一) 坚持了一条主要的哲学原则:哎哺啥额

《西南彝志》原名《影形及清浊二气》,音译为《哎哺啥额》,可见其主题思想是十分明确的。有学者已经指明:《哎哺啥额》。在彝文中“哎”()、“哺”()意即“影”和“形”,“啥”()、“额”()意即“清气”和“浊气”,故《哎哺啥额》意译为《影形和清气浊气》。编纂者热卧布慕以此为书名,就是要表明它们是万物的本原和根本,表明这种独特的本原论是统领全书最基本的思想。 (258) 当然,在《哎哺啥额》中,哎哺、啥额的关系如何?并不完全统一,一种认为啥与额(清气与浊气)更为根本,另一种认为哎哺与啥额是并列的。

前者如《金锁管着混沌》的第一段就说:“金锁管混沌,不讲嘛不明;要讲从根起,先讲哎与哺。哎哺未现时,只有啥和呃(额),啥清与呃(额)浊,出现哎与哺。” (259) 在《天地形成时的景况》篇中也说:“上古哎未产生,哺未出现时,先有上升清气,和下降浊气。天地产生了,宇宙形成了。清浊为根本,产生了这些。” (260) 在《天地进化论》篇中也明确地认为,天、地的本原是清浊二气,由清浊二气演化而生。“天未产生时,地也不曾生,大空空的呢,大虚虚的呢。后来变化啦!出现了清气,清气青幽幽;出现了浊气,浊气红殷殷。清气升上去,升去成为天;浊气降下来,降下来成为地。天乃生于子,天与天相配,高天自生了。地乃辟于丑,地与地相配,大地自成了。人乃生于寅,哎与哺结合,人类自有了。” (261)

后者如在《西南彝志选·天文志》各篇中,则以清浊二气(或称阴阳二气)为本原来说明各种自然现象,如《论雪和霜的产生》中说:“天地阴阳气,它两相结合,白雪有十二,白霜有十三……天地产生后,大气沉又升,青雪红霜生。具备了这些,地上的四方,降很多寒气,都能看得见。清浊包万物,说的就是它。” (262) 《论雨》中说:“在阁吐赫上,产阴阳二气;阴阳相结合,不停地结合,产生了和风,产生了霖雨。” (263) 《论雾氛》中说:“青雾这东西,是大水的气,白露它来降,雾降到地上,是可爱的啊。雾升就下雨,雾降就天晴,这样的现象,乃清浊气变。” (264) 不难看出,“哎哺啥额”思想虽然是一个主题或基本原则,但并未在全书获得统一。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据此确定,《西南彝志》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哲学原则,具有了自己的哲学体系。因为“每一原则在一定时间内都曾经是主导原则。当整个世界观皆据此唯一原则来解释时——这就叫作哲学系统。” (265)

(二) 中域主流哲学文化的彝化:阴阳、五行、八卦学说

阴阳、五行、八卦学说内在于中域主流哲学文化中,这已是公认的结论。在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文化中,也形成了自己的地方化、民族化的阴阳、五行、八卦学说,其中彝族的阴阳、五行、八卦学说最为代表。

在《西南彝志》及此前的《宇宙人文论》中,彝族哲学家以阴阳、五行、八卦哲学为宗,自觉地把天道、地道、人道作为自己的建构对象,探讨宇宙万物生成变易之理。从历史进程来看,《宇宙人文论》与《西南彝志》似有先后相因关系,有一个从天道到人道的逐渐深化过程。并且,彝族思想家还根据自己的民族特色,形成了独特的“八卦”概念:哎、哺、且、舍、鲁、朵、哼、哈,相当于《周易》中的八卦,即哎为乾卦,哺为坤卦,且为离卦……分别代表火、水、木、金、石、禾、山、土八种自然物质。三本书的八卦系统如下表:

在彝族阴阳、五行、八卦学说中,“八卦”在宇宙生成过程中具有生化的意义。如《宇宙人文论》中说:“却说天地产生之前,清气熏熏的,浊气沉沉的。清、浊二气互相接触,形成青幽幽、红彤彤的一片,青的上升为天,浊的下降为地。有了天地,哎和哺同时出现,且与舍一并产生。天地之间,日月运行,高天亮堂堂,大地分为南、北、东、西四方。” (266) 《西南彝志》中说:“先产的清气,先产的浊气,它俩相结合,在气熏熏中,在浊沉沉中,有一股气体,产生一股风。又再相结合,产青青的气,产红红的气,就形成了天,就形成了地,产生了哎哺,产生了且舍。” (267) 由此可见,与中域阴阳、五行、八卦学说一样,彝族思想家把宇宙的最终根源指向了气:“万事万物的总根子都是清、浊二气。天地由它形成,哎哺且舍由它产生。” (268) 所以,彝族的阴阳、五行、八卦学说可以被称为气化宇宙论。

在气化、阴阳的基础上,彝族哲人运用八卦理论从宏观上建构了整个宇宙。《宇宙人文论》中说:“清、浊二气游离于太空,清升浊降而形成天地。天生地成,日月运行,哎、哺产生又继续繁衍。这时宇宙的四方起了变化,八方又随着形成……宇宙一变化,哎哺先产生,为万象的根本,宇宙陆续起变化就形成了八方,即哎、哺、且、舍、哼、哈、鲁、朵,这是天生福禄(指世界万事万物)的根本。哎为父,主管南方;哺为母,主管北方;且为子,管东方;舍为女,管西方。宇宙四角起变化,变到东北方,由鲁子来管;变到西南方,由朵女来管;变到东南方,由哼子来管;变到西北方,由哈女来管。” (269) 《西南彝志》中说:“太初的时候,清浊气产生,天空极辽阔。宇宙产生后,土和地产生。到了实勺 (270) 世,宽而白的天,分出了四方,又分出八面。宇宙起变化,先产哎哺根……宇宙的四方,变成了八面,就是八卦呢!哎父与哺母,乃乾父坤母。到了实勺世,又产生六门,且舍与哼哈,即离坎兑艮。鲁朵乃震巽,八卦产生了……这样产生后,宇宙的南方,哎父来主管;宇宙的北方,哺母来主管;宇宙的东方,且子来主管;宇宙的西方,舍子来主管;东与北之间,即是东北角,鲁子来主管;西与南之间,即是西南角,朵子来主管;东与南之间,即是东南角,哼子来主管;西与北之间,即是西北角,哈子来主管。宇宙的四方,变成了八面。” (271) 综观彝族哲人的思想,实际上阐明的是一个气→宇宙→哎哺→四象→八卦(即八面)的宇宙演化过程。

正是基于这一过程,彝族哲人运用“五行”“八卦”理论说明了万物何以产生的问题,实质上是“一”如何生出“多”的宇宙生化问题,从《说文解字》第一个字解释“一”,并从宇宙生化角度加以阐明来看,这的确是中域主流文化哲学所应思考的问题。对此,《宇宙人文论》中说:“宇宙产生后,又逐渐变化,产生‘五行’,各主一方,各有其根源。哺变化生水,北方成了大海深渊的本源;哎变化生火,南方火位居高,火种从而传遍大地;且变化生木,东方就有大片森林,林木传遍世界;舍变化生金,西方金源充沛,金银遍布中国;鲁变成高山,朵变成平地,哈变化又生金,哼变化又生木,这宇宙的八方,从中变化出‘五行’。从此以后,地上凡间就产生了会动的生命。” (272) 这样,“气”作为宇宙的最初根源,通过“五行”“八卦”的推演关系,通过清、浊二气的变化,形成了一个气→宇宙→八卦→五行→万物的生化过程,一个永恒的变易过程,如《西南彝志》中说:“当初的清气,和浊气结合,又起了变化,产生出天地。”“太古天宇宙,不断起变化,不断地繁衍。太古地宇宙,不断起变化,不断地繁衍。”《宇宙人文论》中说:“天地产生于清气熏熏、浊气沉沉的变化结果……在天地之间,天气与地气,金、木、水、火、土五行,门门都在变化呢。先从左边变化,又转向右边变化,左右交替往来的变化,福禄就花蓬蓬地繁盛起来了。”认为“天地间一切事物都不断发展变化着”。

基于以上认识,有学者认为,古代彝族对中域八卦哲学的吸收,并不是简单的中域哲学的翻版,不是机械地抄袭和模仿,而是根据本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维传统给予了“彝化”的改造及再创造。 (273)

(三) 彝族农民的社会理想:“致富强兵之道,首在养民”

1840年以后的晚清社会,中国被卷入全球性现代化运动中,近代民族国家思想逐渐成为哲学现代转型的重要内容,这是“因为有了近现代哲学,各特殊民族的特性才开始表现出决定性的影响” (274) 。从特定的社会历史分析,这一转型在彝族思想发展中也有反映。最典型的表现即是彝族雇农李文学为首的农民起义及其指导思想。起义从1856年爆发到1876年最后失败,前后坚持了20年,参加起义的有彝、汉、苗、回、哈尼、傈僳、傣等各族人民,曾控制包括今云南省巍山、弥渡、南华、楚雄、双柏、景东、镇沅、新平等十余个县的全部或大部地区。

首先,起义提出了具有近代民族民主意义的战略思想:“驱逐满贼,除汉庄主”的反封建思想、“汉与夷为敌者,豪强也,贫无与焉”的民族团结思想,以及“贵在得民”的重民的思想。在起义之初,李文学等即发布檄文:

我哀牢夷民,历受汉庄主欺凌,僻居山野,贫苦为生,几十世矣。自满贼入主,汉庄主与之狼狈为奸,苛虐我彝汉庶民,食不就口,衣不蔽体;白发爹娘,呻吟于床;幼弱子女,扶门饥啼。方今刃及颈项,岂容奢冀免死,矛逼胸膛,何望乞怜求生?本帅目睹惨状,义愤填膺,爰举义旗,驱逐满贼,除汉庄主。望我夷汉庶民,共襄义举,则天下幸甚!我哀牢庶民亦幸甚 (275) ! 

其次,起义坚持了民族团结的起义实践。李文学、李学东等彝族首领坚持“夷皆一体,何分彼此”的实践原则,以哈尼族人田四浪为“副帅”、傣族人刀成义为“南靖大都督”,并从政治上判定“汉与夷为敌者,豪强也,贫无与焉”。这是对原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做朋友”等的超越。

最后,起义提出了“贵在得民”的民主主张,强调“……贵在得民,有民何患不王,苟无民,虽王亦亡”。为此,他们又特别强调“养民”:“致富强兵之道,首在养民;山野养民之道,在薄粮赋,重农、牧、纺、猎。”据此,起义军除把庄主的土地分给佃农外,还免除苛税,只收轻微的田赋;起义军战时作战,平时屯田务农,以减轻人民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