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生命与文化生命的终极选择
哲学家尼采说“存在——除‘生命’而外,我们没有别的关于存在的观念” (59) 。可是,如何理解人的生命却有不同的认识。“人为万物之灵”,人的生命存在不同于其他有机体的生命存在,这就是他除了一切生物机体都具有的自然生命而外,还有人所特有的文化生命。对此,中国古代哲学家荀子在谈到人与无机物、植物、动物的区别时就说道:“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60) 在他看来,无机物(“水火”)只是由物质性的元气构成的,而没有生命性;植物(“草木”)在元气构成的基础上具有了生命性,但这种生命性没有感知能力;动物(“禽兽”)在元气构成的基础上具有了生命性及其感知能力,但这种生命性及其感知能力没有文化规范(“义”)作为指导;只有人才既在元气构成的基础上具有了生命性及其感知能力,又具有了指导这种生命性及其感知能力的文化规范。“气”与“生”或“气”与“生”“知”所构成的是自然生命,这是植物或动物这些生物机体所具有的;而“义”则是文化生命的产物,唯有人才具有。正是这种“义”,这种文化生命,赋予了人生命的特征,使人的生命不同于其他有机体的生命,形成了人的生命存在与其他有机体的生命存在相区别的人类本质。
在中国少数民族哲学的起源期,我们看到,中国少数民族哲学虽然重视人的自然生命的生存,但更重视人的文化生命的生成。在关于人类进化的序列里,中国少数民族是将自然生命的演进与文化生命的逐渐丰富联系起来的。如彝族史诗《查姆》中认为人类的进化经历了“独眼睛时代”“直眼睛时代”和“横眼睛时代”三个时代;《阿细的先基》则认为人类社会经历了“蚂蚁瞎子那一代”“蚂蚱直眼睛代”“蟋蟀横眼睛代”和“筷子横眼睛代”四个时代,并且各时代都是一个人的自然生命不断变化而文化生命不断丰富的进化过程。史诗《查姆》说:
人类最早那一代,他们的名字叫拉爹;
他们只有一只眼,独眼生在脑门心。
拉爹下一代,名字叫拉拖;他们有两只直眼睛,两只直眼朝上生。
拉拖的后一代,名字叫拉文;他们有两只横眼睛,两眼平平朝前生……
独眼睛这代人,不会说话,不会种田,像野兽一样过光阴。
今天跟老虎打架,明天跟豹子硬拼;人吃野兽,野兽也吃人。
常常互相争斗,有时还会人吃人。
独眼睛这代人,深山老林做房屋,野岭岩洞常栖身。
石头作工具,木棒当武器,在风雨雷电中穿行。
独眼睛这代人,树叶做衣裳,乱草当被盖,渴了喝凉水,
饿了吃野果,草根树皮来充饥。他们不知酸甜味,他们苦辣不能分……
独眼睛这代人啊,慢慢认识野兽习性……
用石头敲硬果,溅起火星星……
聪明的独眼人,把火的好处记在心。
用火来御寒冷,用火来做伴侣,用火来烧东西,
从此冷暖能分辨,从此生熟能分清 (61) 。
特别是“独眼睛这代人心不好,要换掉这代人。要找好心人,重新繁衍子孙”,更彰显了人的道德生命的意义。在独眼睛人中选出了一个好心人,并由此进化到了直眼睛人时代。直眼睛人具有丰富的知识。如一个阿妹唱到:“阿哥啊阿哥,世上只有我一个女人。我有话儿问问你,要是答对了,我俩做夫妻。”最后是直眼睛人全都答对了,所以结成了夫妻。虽然直眼睛时代的人:
他们都有两只眼睛,两只眼睛亮晶晶,
不到一月会说话,不到二月能走路,一年就能扛犁耙……
世上只有这群兄妹,兄妹只好成亲做一家。
上节口袋生的四十个,配成二十家,去高山种桑麻;
中节口袋生的四十个,配成二十家,去坝子种谷、种瓜;
下节口袋生的四十个,配成二十家,去河边打鱼捞虾。
兄妹一百二十人,配成六十家,一家住一处,一处一寨隔有篱笆。
过了九千七百年,世上住不下,直眼睛人一天比一天增多,
地方一天比一天窄狭。
但是,这一代人的文化生命仍然有待丰富,因而说
直眼睛这代人呀,他们不懂道理,他们经常吵嘴打架。
各吃各的饭,各烧各的汤。一不管亲友,二不管爹妈。
爹死了拴着脖子丢在山里,妈死了拴着脚杆抛进沟凹……
树多不砍嘛,看不见青天,草多不割嘛,看不见道路,
不讲道理的人不换嘛,看不见善良和纯朴。
要重发一代芽,要重开一次花,要重结一次果,要重换一代人。
于是再继续进化发展,进入了横眼睛时代,而这就是现在各民族的来源。此外,《阿细的先基》《梅葛》等史诗也都讲到了人类的不断变化过程。如《阿细的先基》记载:天地形成之后,地上没有人,于是男神阿热、女神阿咪便来造人类,他们“称八钱白泥,称九钱黄泥,白泥做女人,黄泥做男人。两手造成了,两脚造成了,眼睛鼻子造成了,嘴巴耳朵造成了,完全像人的样子,脑壳光秃秃的。一天看一次,一天变一次……天上刮起大风,大风吹进泥人的嘴,肚子里刮刮地响,泥人会说话了。天上有太阳,太阳晒得暖洋洋;晒了七天七夜,泥人晒活了,泥人会走路了……坡头白草多,他们养儿养女也多;天下四个方面,处处都住满了。”在《宇宙人文论》中说:“人体的根本,也是形成天的青清之气与凝成地的红浊之气。”“清气往上升,浊气往下行,日、月、星、云出现了,人类产生并繁衍了。”“天地产生之后……天象地象又不断起变化,便产生了爱和哺。爱是天子,属阳;哺是地女,属阴。阴和阳都是长远存在的。爱、哺的子孙,像云雾那样多得数不清,他们就是天地间的‘实勺’。千千万万的人群,有如百川归海,汇集融合,成为‘六祖’ (62) 的后代,到处繁衍。”在《勒俄特依》中则讲:最初,神仙们想尽一切办法来造人都告失败,后来还是因为地上的一棵梧桐树“起了三股雾,升到天空去,降下三场红雪来,降在地面上。九天化到晚,九夜化到亮,为成人类化,为成祖先化……结冰成骨头,下雪成肌肉,吹风来做气,下雨来做血,星星做眼珠,变成雪族的种类。”雪族的子孙共分为十二种:“有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有血的是蛇、蛙、鹰等,无血的是草、树、藤等,这实际上是对动物与植物的划分,在动物的六种中,又是依着此蛙→蛇→鹰→熊→猴→人的次序演变发展的。当动物演化到猴时,“猴类分三家,住在森林与岩上,猴类繁殖无数量。人为第六种,人类分布遍天下。”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彝族先民在这里把“人类”的产生描述为一个进化过程,并由进化而成为人类自身进取心的动力。
此外,在傣族哲学文献《咋雷蛇曼蛇勐》(《谈寨神勐神的由来》,另有《寨神勐神》之称) (63) 中则提出了傣族历史三阶段进化说:第一是“篾桓蚌”(竹虫集中)时期,即傣族刚刚产生的群居时期,住在北方的“冷森林”里。由于没有火,“不会用刀,不会弯弓射箭”,不得不挤在一起来取暖,因而,那是一个“我们祖先整天为着填饱肚子而奔波的时期”,是“靠天然物产,即觅食野菜野果、树皮树根为生”的时期。第二是狩猎时代,由于“子孙后代的增多,山上的野菜野果不够吃”,进入了狩猎时期,起初人们群集追赶野兽,后来又进入“向各地森林移居、追捕野兽的大分散时期”。分散开来,一群人推举一个“盘巴”即首领,不同的人群在各自盘巴的率领下,为争夺猎物而相互残杀,这就是“赖盘赖乃”(多首领)的痛苦时代。第三是农耕和定居时代。为结束“多猎首、大分裂的痛苦时代”,出了一个聪明无比、智慧超群的民族英雄叭桑木底,倡导友爱团结,于是《咋雷蛇曼蛇勐》说:“蜂子集中有蜂窝,蜂子友爱有蜂王。针织鸟虽小,它们有窝窠,风来不怕吹,雨来不怕淋……我要学蜂王,当人类之主,把人们叫来,上山砍木材,立寨盖房子,风雨不害怕,挖地种野瓜,子孙不游动,胜过满山跑。”这样,叭桑木底教会人们盖房子和种地,从此,进入了农耕定居时代。
傣族哲学不仅认为人类社会是不断发展的,而且认为人们获得食物的方式采集、狩猎和农耕及人们的生活方式穴居、游猎、建房定居,是社会变化的基础,这是物质生产决定社会发展思想的萌芽。在傣族《沙夏纳桑坛》(《信仰三阶段》)则提出了另外的三阶段划分:“滇腊沙哈”为第一个时期,意为食野菜野果时期,这一时期的特点是“没有首领、没有佛寺,没有负担”(指没有徭役);“慕腊沙哈”为第二个时期,意为食兽肉和谷子时期,其特点是“有首领、没有佛寺,没有负担”;“米腊沙哈”为第三个时期,意为有制度、受约束时期,其特点是“有首领、有佛寺、有负担”。值得注意的是,书中还提出了与此三个时期相应的信仰三阶段,即信仰“披”(鬼)、“盘”(狩猎头领)和佛。如书中对前面两个阶段的信仰做如下描述:“滇纳沙哈末期,我们祖先中出现了沙罗,历史进入了沙罗时代,这一时期是信仰的童年时代。这个‘童年时代’的崇拜代表是‘猎神’。历史向前发展,祖先在动荡中进入‘慕纳沙哈’即帕雅桑木底时代。这一时期,是我们祖先的信仰由童年走向‘成熟年代’的时代。到‘成熟年代’信仰的则是‘帝娃拉曼,帝娃拉励’(寨神、勐神)。”
进化论所关注的思维重点是自然生命的生存,技术能人、英雄成为少数民族原始神话关注的重点。从中也可以看出少数民族原始文化的“哲学”问题,这是典型的哲学问题意识。这种进化的自然结果是随着人类自然生命改进的过程,人类的文化生命也在不断地得到丰富。因此,中国少数民族哲学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成为一条思维主线而得以延续。甚至可以说,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本来就是中国少数民族生命进程的终极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