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法哥

贝尔法哥

又名《故事》（Favola）、《贝尔法哥魔鬼长》（Belfagor arcidiavolo）、《魔鬼娶亲记》（Novella del demonio che pigliò moglie）。写作时间可能是1518年，与《曼陀罗》同时，最晚不迟于1520年年底；首次出版于1549年版的《马基雅维利文集》。

在古代佛罗伦萨的史籍里可以读到一则广为人知的传闻：从前有一位生前备受推崇的、最圣洁的人，一天，他精神专注祷告时，通过祷告看到了无数的不幸死者的灵魂，他们触犯神怒下了地狱，彼此哀叹说，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全部或者大多数都娶了老婆，才沦落得如此悲惨。[1]这件事后，米诺斯、拉达曼托斯[2]和地狱的其他法官，一致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不能相信，亡魂对女性的污蔑是真的，可是哭诉之声一天天增多，于是给地狱之王普路托递了一份报告，请他和王侯们一起仔细审理这个案子，再选出最好的决策，要么揭穿亡魂的控告是虚假的，要么认可它是完全的真相。

普路托召来大家开会，这样说道：“亲爱的朋友们，虽然我秉承上天的意旨和不可改易的命运安排，掌管这个王国，因此不受制于任何上天和尘世的判断；不过，最大的谨慎体现于，越是手握权力的人，越要服从法律、尊重旁人的议断，所以我决定征求各位的意见，关于一件可能让我们的帝国蒙羞的案件，我应该如何治理。来到地府的男人们魂灵都说，是老婆使得他们下地狱的；这看上去是很不可能的；我担心，如果接受这个解释，我们会因为轻信亡魂的话而为人诟病；但如果不予处置就饶过他们，却又显得我们执法不严，不是正义之友。轻信，罪名是品格轻浮；轻判，罪名是罔顾正义；这两种负担我都想避免，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请你们来提出一些意见并伸手援助，使得我们这个从来不曾败坏名誉的王国，今后也能继续如此长存下去。”[3]

每一位王侯都认为，此事十分重大，值得深思熟虑。做结论时一致说，必须查出事情的真相；但具体到操作，又意见分歧。有的主张派一个魔鬼到人间，变身为男子，亲身体查一番真相；有的主张多派出几个；还有的觉得不需这么麻烦，只要使出各色的苦刑在亡魂们身上，狠狠逼供就行了。但是，大多数的主张还是派人，就集体倒向了这一意见。然而，没有一个魔鬼自愿承担这个使命，于是决定让首先倡议的那个家伙去，事情就这样着落到了贝尔法哥身上。[4]

贝尔法哥是魔鬼长，[5]早先还没从天上堕落的时候，他曾经是天使长。贝尔法哥很不乐意承担这个重任，不过被普路托的权威所迫，他只得听从决议，并服从他们郑重其事确立的条件。条件就是：被委派任务的人，立刻得到十万达克特金币，他带着这笔钱去人间，化身为一个男子，娶个老婆，和老婆过上十年，之后假装死掉，回到地狱，将亲身经历忠实地向上级汇报：婚姻的负担和磨难究竟是什么。此外还有一项条件：上述这段时间里，贝尔法哥既然化为凡形，就和世间其他男人一样可能遇乱逢凶，遭受贫穷、牢狱、病痛种种的不幸；除非他能靠欺诳手法和刁钻机智，自行摆脱困境。

这样，贝尔法哥接受这些条件和钱款来到了尘世。他率领着一队骑乘和随从，大张旗鼓地进入佛罗伦萨。他选择住在佛罗伦萨而不是其他城市，因为他认为，这个城市最宽容对待那些用高利贷技巧经营钱财的人。贝尔法哥化名为“卡斯蒂利亚的罗德里戈”[6]，在万圣区租了房子。为了不让人查知他的来历，他自称年幼时就离开西班牙，去了东方的叙利亚，在叙利亚的阿勒颇挣到了他的全部财富；现在来到意大利这个文明礼仪之邦，这个特别适宜市民生活也合乎他性情的地方，目的就是为了娶一位贤妻。

罗德里戈是个极为英俊的人，年纪看上去三十岁。才到几天，就显示出他资产丰裕，人也富有教养，出手豪爽；因此，城里的许多贵族，那些女儿不少、钱财不多的，纷纷来议亲。所有的姑娘当中，罗德里戈挑中了一个异常美丽的，她名叫奥内斯塔，是阿梅里戈·多纳蒂的女儿。多纳蒂另外有三个待嫁的女儿，还有三个儿子，在佛罗伦萨固然十分高贵体面，但相对于他那家世和爵位，却是穷到家了。

罗德里戈举行了十分富丽堂皇的婚礼，这类盛宴不易办成的事他每一件都不缺。根据约定，他受制于凡人的七情六欲，所以他像其他世人一样，从世间的荣耀繁华里求得了乐趣，沾沾自喜于众人的吹捧，即使那是要花费不少钱的。他和新婚夫人刚住在一起没多久就发疯地爱上了她，每当看到她面容忧伤了，哪里不高兴了，就觉得自己没法活了。奥内斯塔嫁到罗德里戈家，带来了贵族地位和美丽容貌，还带来了盛气凌人的傲慢，连路西法[7]都不曾傲慢得这么厉害。罗德里戈对这两号人物都领教过，他的认识是，夫人比路西法更胜一筹。夫人从此还变本加厉了，她发觉罗德里戈宠爱着她，就完全以主人的身份凌驾于他，不留情面、毫无怜悯地发号施令，每当他有一事不从，就劈头盖脸粗言恶语相加：这成了罗德里戈无尽烦恼的来源。

不仅如此，他还要孝敬岳家的上下，她的父亲、兄弟们、亲戚们，而他出于婚姻义务，尤其是对妻子的爱，默默忍耐。我就不用提他为了取悦于她，让她穿戴新颖风格和款式的衣服所花费的巨资了，我们城市有个天然的习惯，衣装日新月异地变化。[8]为了和妻子相安无事，他还得资助岳父将另外三个女儿嫁出门，这样就又花费了巨资。除此以外，为了满足他的婚姻生活，他还要帮助他的内弟们，送出一个到东方买卖羊毛布料，一个到西方买卖绸缎，第三个在佛罗伦萨开金器店，这些商业投资花去了资产的一半以上。上述花销之外，每逢狂欢节和圣乔瓦尼节，整个城市按照古来的习俗欢庆一番，许多豪门显贵总要宴请宾客，为各自脸上争光；这种时节，奥内斯塔是绝不落于人后的，她要求罗德里戈也摆这样的宴席，风光盖过所有人。所有的事，罗德里戈一一容忍着，原因如上所述。事务非常沉重，但他觉得操办起来还不至于太沉重，只要能给他家以安宁，只要他还能平平静静等待家产荡尽的那一天。

但事与愿违的是，随着无法承受的花销，奥内斯塔的骄横本性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家里的仆人和佣工没有一个能长久待下去，甚至短短几天都受不了。罗德里戈倒了大霉的是，连一个替他爱惜家产的可靠仆人都留不住。当初随身带的几名魔鬼小厮，也纷纷逃回地狱了，宁肯受烈火焚身，也受不了奥内斯塔的威权作风。

这样，罗德里戈过着大风大浪、永无宁日的生活，奢侈的开销将他为自己保留那部分动产也耗尽了。他开始指望收回东方和西方的钱款过生活了。他的信誉尚还良好，为了维持他那一级别的生活水平，就开始借贷。市面上已流通着大量借条，搞借贷一行的人都能看出他债务缠身。他的情况已经很危险，这时从东方和西方传来消息，奥内斯塔的一个兄弟赌博输光了罗德里戈的全部动产，另一个兄弟乘坐满载货物的海船返回时，和货物一起沉入海底，而货物是没有预先投上保险的。消息一公布开，罗德里戈的债主们一起紧缩贷款，判断罗德里戈破产了。罗德里戈付款的日期还没到，暂时还不能用法律手段锁拿他，债主们就决定，密切盯着罗德里戈，严防他逃跑。罗德里戈看得明白，苦于没有解救之方，他也一直记得地狱的法律是如何约束着他的，决定还是不顾一切地逃走。一个早晨，他骑上马，穿过他房子附近的普拉托城门，冲出城去。[9]

他的逃走一被发现，债主们哗然雷动，立刻向市政官报告派兵追捕，一群人集合紧急追赶。罗德里戈身后响起一片吵嚷声，他才逃了一千步路，看见处境不妙，就拿定主意，舍下主干大道，穿过田野，朝小路潜逃，也许能走好运。但逃路又受阻了，乡下田野间的水沟横亘着，他骑马是跃不过的，只好在大路边抛下了坐骑，开始步行逃窜，穿过了大片大片的长满葡萄和芦苇的丰饶田野。

他跑到了城西的佩雷托拉，到了贾马太·德尔·布里卡的家，他是乔瓦尼·德尔·贝内的雇工，正把喂牛的饲草送回家。罗德里戈上前求助，并许以报偿，只要把他从后面追来的、想让他死在监牢里的敌人手里救出，就让贾马太变成一个有钱人；而且，脱身之前就用事实验证这一许诺，让他放下心来；如果办不成，就心甘情愿被他亲手交给敌人。

贾马太是个农民，却很精明，知道这时候伸手救人一把，不亏自己什么，也就一口答应了。他将罗德里戈藏到一堆粪肥里，在房门前堆起了麦秆和烧火的垃圾，掩盖了他的身形。[10]罗德里戈刚刚藏好身，追赶的人就抵达了，无论他们再三恐吓贾马太，都无法从他口里探听出罗德里戈的行踪。无奈中，债主们继续前行，接下来浪费了整整两天追赶，直到快要累死才返回佛罗伦萨。

贾马太听到吵闹声消失了，就把罗德里戈从藏身的地方拽出，要求他履行诺言。罗德里戈回答：“我的兄弟，我深深欠你的情，想尽可能地满足你。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能力，我先告诉你，我是谁。”于是叙述了一遍，他是怎样的来历，离开地狱时所约定的条件，他娶了一个怎样的老婆。他还说了，用什么办法来使贾马太变成一个富翁，那就是：只要听说哪里有女人被魔鬼附体，就确信无疑是罗德里戈附身的，只有贾马太出面，魔鬼才会被赶跑；成功后，就可以向女人的亲戚索取他想要的报酬。协议完毕，罗德里戈就消失了。

没过几天，整个佛罗伦萨都传言，安布罗乔·阿米代伊老爷的一个女儿，嫁给博纳尤托·泰巴尔杜契的，被魔鬼附体了。许多亲戚按照风俗惯例，使出各种偏方，把圣扎诺比的头颅和圣瓜尔贝托的斗篷搁在她脑袋上。所有这些方子都只让罗德里戈觉得好好笑。为了明确表示姑娘的病是由一个魔灵导致的，不是什么奇怪的胡思乱想，罗德里戈就一会儿用拉丁文讲话，一会儿辩论哲学问题，一会儿抖搂出许多人的罪恶，其中爆出了一个修道士把一个女人假扮成小修士藏在自己的隐修房间已长达四年的事。这些事震惊了所有人。安布罗乔老爷为此过得很不如意。他试了各种疗法都不奏效，已经丧失了治愈女儿的希望。这时贾马太来见他，表示能治好他女儿，条件是五百弗洛林的报酬，好让他在佩雷托拉买上一个农场。安布罗乔老爷接受了他的提议。贾马太就让人做了些弥撒，搞了些仪式，让事情看上去美观些，然后来到女孩身边，在她耳边说：“罗德里戈，我来找你了，请你为我信守诺言。”

罗德里戈回答：“我乐意。不过这钱还不够你发财。等我离开这儿，我就附身于那不勒斯国王查理[11]的女儿，除非你亲自来，我绝不离开她的身体。你到时候想有多少钱，就索要多少钱。之后，就别来我这里找麻烦了。”说罢，他从姑娘身上跃下，佛罗伦萨全城对此十分欢喜又赞叹。

过不多久，整个意大利传遍了查理国王女儿的遭遇。国王对女儿的病束手无策，听说了贾马太的新闻，派人来佛罗伦萨找他。贾马太来到那不勒斯，装模作样举行了一些仪式，那女孩就痊愈了。但是，罗德里戈离开之前，对他说：“贾马太，我已完成我的诺言，让你发了财。现在我们旧账已清，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你不要再撞到我面前。否则就让你倒大霉，过去我怎么帮你，以后我就怎么害你。”

这样，贾马太回到佛罗伦萨，一夜暴富，有了国王酬谢的五万达克特金币，他只想太太平平地好好享受这些金钱，不信罗德里戈的意思是真会加害于他。但他的心愿被一个大新闻打破了：法国路易七世[12]的一个女儿也被魔鬼缠身了。这个消息搅乱了贾马太的整个大脑，他纠结着，既想到法国国王的权势，又想到罗德里戈离别时的警告。与此同时，法国国王无力救治女儿，听说了贾马太的本领[13]，派了使者上门请他。贾马太推辞说身体有恙，不能前去。法国国王传令给佛罗伦萨市政府，强迫贾马太服从成命。他心情悲凉，万分无助地来到了巴黎。

见到国王，贾马太推托说，虽然过去曾小展身手，治好了几个着魔的姑娘，但不代表他真正有这个本事和能耐，能把所有的类型病症都治好，因为有些魔鬼是极端险恶顽固的，根本不惧任何威胁，不怕唱经祷辞，不忌惮任何宗教力量。虽则如此，这次还是勉力尝试，但如果失败了，请求陛下原谅和饶恕。听了这些，国王怒气冲冲地说，要是竟敢治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绞首。

贾马太听了，大悲痛，但只能壮起胆子，让那着了魔的姑娘过来。他靠近她耳边，谦卑地请求罗德里戈，望他感念自己曾助他脱困为安，此刻危急中他竟然抛下自己不管，就是大大的忘恩负义了。

罗德里戈回答说：“呸！你这个卑鄙的叛徒！你还敢跑到我身边来！你以为，借我的手你发了财，可以大吹牛皮了吗？我就让你看看，也让所有人看看，我能施舍一切东西，也能剥夺一切东西，予取予夺，全随我的心意。[14]你快点滚开，我要看着你被吊死！”

这堵死了贾马太的出路。他想到走另一条路子试试运气。公主被带走以后，他对国王说：“陛下，我刚说过，很多魔鬼是险恶到没法对付的，现在这个魔鬼就是一个。不过，我来试验最后一次，如果成功了，陛下和我都会满意。如果不成功，听凭您的处置，我的清白之身能得到陛下的多少怜悯，就随您的意了。现在，请在广场上搭起一个高台，就在巴黎圣母院的门口，台子要足够大，能容纳本市所有的贵族和教士。您命人用镶金的绸缎覆盖起来，在台上再建一个祭台。下个礼拜天早上，我希望您和所有教士、王侯、贵族，穿着豪华盛装，以王室的排场来到这个高台，举行一次庄严的弥撒，再把中魔的公主带到前方。此外，我还要广场的一个角落，至少有二十人一起奏乐，带着喇叭、号角、鼓、风笛、锣、铙钹，各式各样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我只要一举起帽子，这些人就朝向台子走来，同时一起奏响手里的乐器。有了这样的安排，我再施一些秘密法术，相信是可以把魔障赶走的。”

国王下了命令，立刻安排好了一切。礼拜天到了，高台上站满了城中显贵，广场上挤满了平民百姓。举行了庄严的弥撒，中魔的公主被两位主教带上前，身边围着很多高贵的要人。罗德里戈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这么匪夷所思的装备，差点当场石化，大为奇怪：“这个乡下懒汉到底想干什么？他以为搞出些排场，就可以吓跑我吗？他不知道，我曾经见过天堂的荣耀、地狱的烈火，早就安之若素吗？无论如何，我要给他一顿惩罚！”

贾马太走到跟前，请求罗德里戈离开。罗德里戈回答：“嗬，你打的好主意！这么虚张声势，指望干出什么名堂吗？你以为躲得过我的威力、国王的愤怒吗？下流的乡巴佬，你的脖子我要定了！”一个再三请求，另一个重复侮辱的话。

贾马太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就举起帽子示意，那些被指派来发出噪音的人，就立即把乐器吹打起来，众人一起朝台子走来，乐声震天，响彻云霄。罗德里戈竖起耳朵听声，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干什么。他又诧异又震惊，问贾马太是怎么回事。贾马太一副焦虑模样说：“啊呀，我的罗德里戈！是你的老婆来找你了啊！”

多么神奇啊，试想罗德里戈一听到“老婆”这个字眼，整个大脑里如何风云大作！他惊惶已极，顾不上想一下他老婆的到来是否可能或者是否合理，就恐惧万分，一个字都不遑回答，丢下公主，一溜烟就跑了，使她摆脱了魔障。因为他宁可逃回地狱，为他的脱逃行为汇报，[15]也绝不要把创巨痛深、千难万险的婚姻枷锁再次套在自己身上。

这样，贝尔法哥回到了地狱，在群魔面前证实了一个老婆给一个家庭带来多大的灾难。贾马太呢，这些事情他比魔鬼懂得多，欢欢喜喜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