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语言的对话
原题为Discorso o dialogo intorno alla nostra lingua或Dialogo sulla nostra lingua;大约写作于1515或1516年。
著名学者特里西诺重新发现了但丁的《论俗语的文采》(De vulgari eloquentia)并在人文主义者圈子里传播讨论。特里西诺借用但丁的“宫廷语言”观点,主张以“宫廷语言”建立现代意大利语的规范,他称自己的书面语和口头语是“宫廷的”而不是狭义的“佛罗伦萨的”或者“托斯卡的”。马基雅维利的这篇对话可以说是对朋友特里西诺的回应。文章充满佛罗伦萨地方主义优越感,不惜否定意大利各地区的“共同语言”,与马基雅维利建立民族国家的政治要求有所矛盾。不过,从但丁到特里西诺,所构想的意大利国民语言都以佛罗伦萨语为基础,与马基雅维利的地方主义观点其实有着内在的相似。文艺复兴时期的语言讨论十分丰富,很多论题以对话形式写成。马基雅维利的这篇对话基本没有产生影响,首次被编订出版已经是1730年。
每当我有机会荣耀我的祖国[1],不管对于我是多大的负担和艰险,我都甘愿践行,因为人生再也没有比这重大的责任了。[2]依靠祖国,才有人的生存,才有命运和自然所赋予人的所有幸福。祖国越崇高,个人的使命也越重大。一个人在思想上和作为上与祖国为敌,即使源于自己受到不义对待,也有充分理由视为弑父之罪。譬如,有人殴打生身父母,无论有何缘由,总是一项恶行;以此类推,伤害自己的祖国,更是罪大恶极了。祖国使你受的任何迫害,都不值得你伤害她,相反你要承认,你拥有的一切好处都起源于她。如果她放逐了一些市民,你必须为她高抬贵手饶过的人而感恩,而不是为她逐出城外的人而诽谤。只要以上的话是真的(是的,千真万确),我将永远不怀疑我对她的捍卫、辩诬、我的挺身反击对她荣誉的放肆诋毁,仅仅是一厢情愿欺骗我自己。
我做这样的陈述,是针对最近的热议:我们佛罗伦萨诗人和演说家的语言,是佛罗伦萨语、托斯卡语,还是意大利语?我观察了各方讨论,一些人还算诚实,不无理由地称我们的语言为托斯卡语;一些人太不诚实,称之为意大利语,大谬不然;还有一些人认为应是佛罗伦萨语。每一方都竭力为自己辩护,议题悬而未决,我在收割葡萄的繁忙之季[3],也来大致略陈薄见,以求终结这个问题,或为一场更宏大的辩论添加素材。
现代语言的著名作家无可争议地位最高的是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要弄清楚他们的写作语言,得将他们三人单独看待。正是出于对这三人的语言的敬爱,各地都甘拜下风,屈服于佛罗伦萨,连西班牙人、法国人、德意志人都如此,他们还没有伦巴第地区那样不谦虚。[4]这样就要周详考虑意大利所有地方的语言差异。写作风格最接近“三顶桂冠”[5]的作家将得到我们的厚爱,他们因此将占据更高的地位。最好详细划分意大利的全部领地和城市,但为了避免混乱,我们就只按照省份,划分为伦巴第、罗马涅、托斯卡纳、教皇国和那不勒斯王国这几个大省。
以上区域的语言确实显示出很大分歧。但为了搞清楚分歧的缘由,首先必须考查,为什么以上语言仍有那么多的共同点,使我们能说古人是用“意大利共同的语言”写作的;为什么语言已经如此多样,我们之间的交流却还能理解。
有人想当然以为,肯定词“是”标明了语言界限,像意大利语里的sí[6],整个地区都用sí来表示“是”,互相都能听懂,那么大家说的就是同一种语言。他们以但丁的话为权威,当年但丁以si的特点称呼意大利,
啊,比萨,你是说si的
美丽土地上的人民的耻辱啊![7]
他们也援用法国的例子,法国虽然名为一个国家,但语言存在分裂,以huy和hoc划分了地区[8],两词的意思相当于意大利语的si。也引另外的例子,整个德意志说hjò,而英国整国说jeh。由此他们推论出,意大利每个人都说写同一种语言。
另一种观点是,仅凭一个肯定词sí不能决定一门语言,否则从语言上讲,西西里岛民和西班牙人也都是意大利人了。如果语句划分为八个部分,动词就是语言的链条和骨干,只要动词是稳定的,即使其他因素再怎么变化,语言整体上仍可理解。有些名词我们可能生疏,但中间的动词却提示了名词词义。另一方面,如果名词依稀相似,动词根本不同,就已是一门别样的语言。意大利各省的人都说amare(爱)、stare(在)、leggere(读)等动词,但并不都说相同的名词,比如deschetto、tavola、guastada这三个表示桌子和器物的词。最重要的几个人称代词也有变异,mi代替io,ti代替tu。各地的方言本已差别很大,语音和重音的不同更增差异,但终究没有到完全不可理解的地步,比如托斯卡人的吐字末尾全用元音,伦巴第和罗马涅基本以辅音结尾,“面包”在托斯卡语里是pane,伦巴第和罗马涅是pan,如此而已。
以上说了意大利各地语言的内部差异,是为了看清,哪支方言能挥毫运笔、成就古人文章。我们先要看但丁和其他早期作家的出身,看他们是否用自己出身地区[9]的语言写作。然后对比纯粹地区方言——佛罗伦萨的、伦巴第的,还是其他地区的,总之是保持着自然状态、没有被艺术改造的——再确定以上作家所一贯使用的语言是什么。
众所周知,意大利的第一批作家来自佛罗伦萨。只有个别的作家来自博洛尼亚、阿雷佐、皮斯托亚,他们一共也没写上十首诗。[10]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三位地位最尊,他人都无法企及。薄伽丘在《十日谈》[11]中说明了他用佛罗伦萨俗语写作;彼特拉克,我不清楚他是否声明过;但丁,他却在一本《论俗语的文采》[12]的书里谴责了意大利所有的方言,自称没有用佛罗伦萨语,他用的是所谓的“宫廷语言”。如果但丁的话竟然可信,我只有收回前言,来研究他们著作语言的来源。
针对彼特拉克和薄伽丘两位,我不必多言,一位和我们意见一致,另一位态度中立。但丁却需要单独讨论一番。但丁的天才、博学、识断可谓领袖群伦,唯独谈论自己的祖国时却是疾言厉色,大失人性常态,无视智识根本。他为祖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诽谤,给她加以各样罪名,谴责她的人民,非难她的境遇,还鄙薄她的风俗习惯和法律。[13]他不仅是在《神曲》的某部分里,而是贯穿全书以不同方式反复毁谤。流亡使他心灵受了重创,所以他想做出同等的报复。如果他的预言不幸成谶,佛罗伦萨不止将会蒙受灾难,最可悲叹的还是曾经养育了这么一个人。但是,命运之神却要揭露他的谎言,用荣耀来覆盖莫须有的污蔑。命运之神持续钟爱佛罗伦萨,令她在世界享有盛名,让她达到了当前的莫大幸福和祥宁。[14]如果但丁能看到佛罗伦萨今天的样子,他或者检讨自己的罪过,或者被他内心的忌妒[15]深深打击,刚复活就再次死去。
这个人对祖国倾尽诽谤之辞,那么就不奇怪,他同样在语言问题上想剥夺他自己作品为她增添的荣耀。他不想以任何方式荣耀祖国,所以写了《论俗语的文采》,为了证明他所用的语言不是佛罗伦萨语。他这个人,在撒旦的喉咙里看到了爱国者布鲁图斯,[16]在窃贼中间看到了五个佛罗伦萨公民,[17]只有他自己的先祖卡嘉归达荣升天堂![18]如此的个人偏见和情绪,如此罔顾事实,可见他已丧尽尊严、才智和判断力,完全成为一个异常的人。他判断一切事情要是都根据这种方式,要么他会一直住在佛罗伦萨,要么会被当做疯子被赶走。
如果我用笼统、猜测之词来辩论,就会被轻易地驳倒,所以我想用生动的、真实的语言,证明但丁完全使用了佛罗伦萨语,证明但丁其实比承认自己是佛罗伦萨人的薄伽丘还要程度更深。我也给所有和但丁观念相似的人一个回答。
意大利的共同语言[19]必须比地方方言[20]有更大共同性,相应地,地方方言有自己的独特性,很少掺杂外地的话。不存在完全自主、没有吸收外来词的语言,因为当各省各地的人一起交谈时,他们彼此借用一些说法。况且,当城市里有了新思想和新艺术时,不可避免出现新的词汇,从那种思想和艺术的源头语言里传入新词。言语、情态、辞格,都要和所借的语言保持一致,将其吸收为自己的;若非如此,语言就成了缝补拼接的东西,没有结合紧密。
这样,外地词汇变成了佛罗伦萨词汇,而不是佛罗伦萨的变成了外地的;我们的语言只能成为佛罗伦萨语而不是其他。因此,语言从始到终都在丰富自己,语素来源越是丰富[21],就越是美丽。随着时间流逝,大量的新词涌来,语言混杂参差以至于根本改变面目,但那是几百年里长时间段才发生的现象,身在其中的人是感觉不到的,除非已到了彻底野蛮化的一天。另外,一个新民族大规模集体移居到另外一个地区,语言变化才可以骤然发生,一个人一生之间就可以完成这种语言剧变。但上述两种情况,就算语言根本改变了性质,只要人们还有意愿、只要优秀作家仍然用那种语言写作,衰微的语言还可以被挽回和复生,过去和现在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写作的人们就是如此。[22]
但我抛下这无关紧要的部分,因为我们的语言还没有衰落。回到前面的论点,如果一个大省里,大部分词汇和用法都为本省独有、外省没有,那么就可称为一省的共同语言[23];如果大部分词汇都只有省内某地区所有、其他地区没有,那就可以称作地区方言[24]。
如果我说得正确(当然完全正确),我想请出但丁来,让他来展示他的诗。我也带上佛罗伦萨语写作的作品。我要请但丁指出,他的诗里哪些不是佛罗伦萨语。他会回答,很多字词都不是佛罗伦萨的,有的来自伦巴第语,有的来自拉丁语,有的是他个人首创。但我还是要和但丁辩论。为了免去“他说”、“我答”一类的冗词,我让说话人直接进行对话。
尼科洛 你从伦巴第语里采用了哪些字?
但丁 In co del ponte presso a Benevento(在本内文托附近的桥头)。[25]Con voi nasceva e s'ascondeva vosco(和你们一起升起,和你们一起隐没)。[26]
尼科洛 从拉丁语呢?
但丁 Trasumanar significar per verba(超凡入圣的事情用言语[无法述说])。[27]
尼科洛 你自造的词呢?
但丁 S'io m'intuassi come tu t'inmii(如果我在你心,就像你在我心)。[28]这些字和托斯卡语的组合,就成了第三门语言。
尼科洛 好的,但请告诉我,你的作品里,外地的、拉丁文的、自造的词汇,一共能有多少?
但丁 前两部《地狱》《炼狱》很少,但最后一部《天堂》里很多,多数词来自拉丁文,我论证的抽象教义使我必须借用合适的拉丁文词汇来表达意思,我就改造了词尾,使这些词和其他部分的语言相称、相宜。
尼科洛 大作是什么语言写成的?
但丁 宫廷的语言。[29]
尼科洛 “宫廷的语言”是什么意思?
但丁 就是宫廷里用的语言,教皇和公爵的宫廷里那些有学问的侍臣,他们的语言优越于意大利其他地区的人。
尼科洛 胡扯。说吧,宫廷语言里的morse是什么意思?
但丁 意思是“他死了”(mori)。
尼科洛 佛罗伦萨语里的morse是什么意思?
但丁 意思是“用牙齿咬”。
尼科洛 你的诗句E quando il dente longobardo morse(当伦巴底人的牙齿啮咬[圣教]),[30]morse是什么意思?
但丁 意思是“尖利地扎”、“进攻”、“袭击”,从佛罗伦萨语mordere变来。
尼科洛 那你说的就是佛罗伦萨语了,不是什么宫廷语。
但丁 可以算是,但我真的小心避免乡土词汇。
尼科洛 你怎样“小心”了?forte spingava con ambe le piote(他用他的双脚剧烈地踢蹬),[31]spingare意思是?
但丁 佛罗伦萨语里形容某种动物踢了几脚,可说ella spinga una coppia di calci,我想说他怎么踢脚的,就用spingava。
尼科洛 再看,你想说“腿”的时候,et quello che piangeva con le zanche(那个用腿哭泣的人),[32]为什么这么用?
但丁 因为在佛罗伦萨庆祝施洗者约翰的节日,踩的高跷叫做zanche,高跷就相当于腿,我用zanche来代替gambe。
尼科洛 啊哟,瞧你是多么小心地避免佛罗伦萨土语啊!再看这句,Non prendete mortali i voti a ciancie(世人绝不要以玩笑的态度许愿),[33]为什么又像佛罗伦萨人一样用了ciancie,而不是和伦巴第人一样用zanze?前头你的vosco和co del ponte却是伦巴第用法。
但丁 我不说zanze,是为了避免他们的粗野用词。我用co和vosco,是因为这并不粗野。我的诗篇体系博大,可以合法使用一些外来词汇,维吉尔也曾经写过Troia gaza per undas(特洛伊海浪中的珍宝)。[34]
尼科洛 维吉尔用了外来词,那么他写的就不是拉丁文了吗?
但丁 还是拉丁文。
尼科洛 同样,你虽然用了co和vosco,但仍然没有背弃你的故乡语言。不必再争,你多处承认使用了托斯卡语和佛罗伦萨语。《地狱篇》里你在地府巡游的时候,可不就是听到一个声音:Ed egli ch'intese la parola tosca(一个听出了托斯卡口音的亡魂)?[35]另一处,法里纳塔对你说:
你的口音明白地显示出
你出生在那个甜蜜的家乡,
当年我可能过多恶意地攻击了她。[36]
但丁 不错,我说了这些。
尼科洛 那你怎能说你写的不是佛罗伦萨语?不过,让我再次拿出书本,比照书中的文句来说服你吧。我们一起来读您的作品以及《魔干特》[37]。请读。
但丁 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来,
因为我迷失了正直的道路。[38]
尼科洛 够了,现在再读一段《魔干特》。
但丁 哪一段?
尼科洛 随意。随您挑。
但丁 一个刚开始做事的人(chi)还没有功德,
圣父啊,您的神圣福音书里这样写着。[39]
尼科洛 您两位的语言有什么区别?
但丁 很少。
尼科洛 我觉得一点也没区别。
但丁 倒是有一个词我不确信。
尼科洛 哪个?
但丁 chi的用法太佛罗伦萨了。
尼科洛 你得收回你的话。你看你自己不也写过:
我不知道你是谁(chi),也不知道
你怎样来到这里:但是,当听你说话时,
我真觉得你像是一个佛罗伦萨人。[40]
但丁 的确是这样,我错了。
尼科洛 我的但丁,我希望你改正。你得对佛罗伦萨语言和你的作品评价更高一些。如果有什么值得羞耻,那是佛罗伦萨人的羞耻而不是你的。仔细检查你写的诗,你也不免于笨拙:Poi ci partimmo et n'andavamo introcque(然后我们离开,向前走去)。[41]
你也没有完全避免粗俗:che merda fa di quel che si trangugia(那个将咽下的东西变成屎的)。[42]
你也没有避免秽语:le mani alzò con ambedue le fiche(举起双手,做出侮辱的手势)。[43]
你没能避开这些不名誉的词,也就是说,你没有避开无穷数目的佛罗伦萨独有的词汇,因为技艺是不能完全对抗天然的。
除此以外,我还要你反省,一门语言不是纯净的,总与其他语言相混。一门方言向别处借词为己所用,但凭借着自身的强大,不是被外来者打乱秩序,而是将外来者纳入自身的秩序。使用那种方言的作家敬爱自己的语言,他们的行为效果会和你差不多,但不会和你一样断言。你从拉丁文等语言借来词汇,还自创了新词,这是做得不错,但声称自己用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言,那就太不对了。贺拉斯说,“卡托和恩尼乌斯的笔舌/丰富了祖国的语言”。[44]他赞扬两位诗人是丰富拉丁语的第一批前辈。[45]
古罗马的军队仅有两个罗马本地人的军团,总共大约12000人,余下20000人来自其他民族。[46]但罗马本地人以及指挥军官是骨干,所以军团作战时服从罗马的秩序和纪律,军队保持了罗马的名字,具有罗马的权威和尊严。你呢,但丁,你的语言里有二十个佛罗伦萨军团,用的辞格、属性、语态、词尾都是佛罗伦萨的,你仅仅因为借了几个外来词就给这个语言改了名字?
如果你说,这种语言是“意大利的共同语言”,或是“宫廷的共同语言”,原因是它们都用了佛罗伦萨语的动词;那么,我这么回答你:就算用了同样的动词,它们也没有用同样的动词形式,词形随着读音的变化而面目全非了。外地人把c念成z,cianciare变成zanzare,还补音,verrà变成vegnirà,或者减字,poltrone变成poltron,原本相似的字就这样被肢解了,改变了性质。
如果你还坚持说是宫廷语言,那么我回答:如果你具体指的是米兰、那不勒斯的宫廷,[47]那里和我们托斯卡纳距离越近,模仿我们的语言就越成功。让模仿者超越原型,那是异想天开,基本不可能发生的。
又或者你指的是罗马的教廷,[48]那里有多少国族,就说多少语言,不可能提供任何规则和典范。那地方德行丧尽,没有任何值得称赞,你竟还如此拥戴,更是令我惊叹。[49]须知,礼俗的败坏会使语言随之败坏,显露出说话者的阴柔、纵欲、放荡、堕落。
关于共同词汇,你和众多作家在各地都拥有读者,佛罗伦萨词汇也有外地人学习使用,这样我们的财富成了共同财产。要证明这一点,只需取一本年代比你晚的外地作家的书,检查他沿用了多少你用过的词,看看他怎样努力模仿你的;再对比你出生之前的、还没有向你借取词汇用法的那地方人的作品。由此可见,外地作家今天的语言是你赋予的,你的语言不是那地方的人原本共同拥有的。检阅作品即可知,尽管他们的语言尽可能持续模仿你,但有一千个地方用得蹩脚和歪曲,因为让技艺超越天然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想更加认清祖国语言的尊严,再考虑一件事吧。外地作家写新题材,遇到你没有用过的词,就不得不匆忙求借于托斯卡语。就算他们用自己的方言,也得用托斯卡的方式把语言修改得更为平顺。不那样做,作家自己无法接受,也会遭来旁人的批评。那些人全都说,方言本身很难看,得从别处借取并综合,才不显得野蛮。我要指出,语言混合最少的才是最可称道的,这方面佛罗伦萨语毫无疑问就是最纯粹的。
再说,大量作品没有采用当地特有词汇和表达,结果就不漂亮。一个例子是喜剧。喜剧的目的是给生活照上一面镜子,用一些谑而不虐的话博得人的笑声,让大家欢欢喜喜来看戏,还能从戏里看出一些道理深意。所以,严肃人物是难以塑造的,但那些满口撒谎的仆人、好色不尊的老头子、恋爱发狂的少年人、巧言令色的妓女、贪婪揩油的食客,形形色色的人等,他们身上是没有严肃性的。喜剧的创作有着良好教益,大伙儿可以从戏里得到一些生活的教训。但喜剧事情本身是滑稽的,所以得用合适的语句来达到这个效果,让大家都能听懂。如果用的不是本地土话,不是本地人都熟悉的说法,那就不能感染人了,不会达到想要的效果。[50]
这一点托斯卡纳地区以外的人就做不到。如果外地人用自己的方言,那就成了一幅东涂西抹的东西,一半托斯卡语一半方言,显出他的语言底子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本地的还是共同的。如果他不想用方言,却又不懂托斯卡语,写出来的作品会有天然缺陷,远远不能达到完善。
为了证明,兹举费拉拉的阿里奥斯托[51]的一部喜剧为例。这是一部优美的作品,风格华丽,剧情编排紧凑有序,结局解决得尤其巧妙。但喜剧必需的语言机关却是一点也没有,原因正是剧作家不想用费拉拉的土话,却又不谙托斯卡语,两者他都丢下了。他剧中有一处用了共同的词(我觉得是从佛罗伦萨推广出去的),某个神学博士给他的女人用一种“替代品”(doppioni)付款[52]。这就是费拉拉语和托斯卡语混合的糟糕例子。剧中还有一人说,有旁人的“锅耳朵”(bigonzoni)在听,她就不想说话了。Bigonzoni!对于一个趣味精良的人,读到或听到这个词都是侮辱。这类例子还有很多,可见借了外来词后保持文体合宜[53]是多么不容易。
我的结论就是,很多事情是无法写好的,除非理解了那门最受推崇的方言(即佛罗伦萨语)的具体特性。想要用好,就得追本溯源,寻到语言的发源地,要不然就写出了风格割裂、不统一的东西。
但丁,你所写的语言,你身前身后的作家所写的语言,其重要地位都归因于佛罗伦萨。因为你是佛罗伦萨人,你出生在这个语言极有包容性、更加完善、无论诗体还是散文体都优越于意大利其他地方的城市。人所共知,普罗旺斯首先兴起了抒情诗,这一新的诗风传到了西西里岛,再从西西里岛到了意大利,再到托斯卡纳,再到佛罗伦萨,这完全是因为:我们的语言最适合。佛罗伦萨不是凭着适宜的环境、不是凭着其人民的天赋、不是什么其他特别机缘,而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培育作家的城市;原因完全是,佛罗伦萨语言博大,包容了各种文学形式,别的城市无法望其项背。有目共睹的是,今天的费拉拉人、那不勒斯人、维琴察人、威尼斯人,各地都有才华很高的不错作家,但如果没有你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作为先锋,是不可能出现的。外地作家也想臻于完善,但受了故乡语言的制约,所以,必须首先有一个人出来树立榜样,教他们忘记各自本地语言的本性的野蛮。
我的结论是,没有语言可以称作意大利的共同语言,同样也没有什么宫廷语言,所有的都源于佛罗伦萨的作家和佛罗伦萨的语言。外地作家要矫正自己的缺点,都必须求诸真正的泉源和根基。谁如果不是顽固不化,就应该承认,根源正在佛罗伦萨。
但丁听完以上的话,他承认我说得对,走开了。我伫立原地,心情愉快,看来我成功地使他醒悟了。但我不知道,我能否觉悟那些刻薄寡恩的人,那些从我们的城市获取了语言,再企图将我们的语言和米兰、威尼斯、罗马涅,以及乌七八糟的伦巴第语[54]混为一谈的人。
[1]祖国:patria;马基雅维利著作的核心词汇之一,这里译为“祖国”以表达他对于建立意大利民族国家的信念;后文中patria的意思较窄,多指具体地区而不是意大利。
[2]以完成时态回顾自己的平生作为,流露出被迫下野的政治家的怨气。
[3]收割葡萄时节的繁忙劳动(vendemmial negozio),在托斯卡纳地区大概从8月底开始到10月底。古典文学传统里繁忙(negotium)是闲暇(otium)的反义词,很多辩论以闲暇为前提展开,但这里相反,马基雅维利已退居乡间,他说自己写这篇文章时实忙于农事,有别于有闲阶级的燕谈雅集。
[4]西班牙、法国、德意志根本不可能在文化上屈服于佛罗伦萨。相反,文艺复兴的民族之争促生了大量捍卫本国语言、与他国语言一争高下的论辩文。
[5]“三顶桂冠”(tre corone)是意大利人对14世纪佛罗伦萨作家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的固定称呼。他们的作品以其巨大影响提高了佛罗伦萨的地位,为现代意大利语奠定了基础。
[6]今天的意大利语拼法为si。译文所据的维万蒂(Corrado Vivanti)校订的全集本作si,其他版本也有作si。
[7]《地狱篇》第33歌,第79-80行,马基雅维利引用《神曲》诗句和今天的定本有异。译者翻译得尽量朴实,参考了朱维基、田德望先生的译文,但没有照录。
[8]但丁在《论俗语的文采》(见后注)中区分了法国(包括今天一部分西班牙和意大利)的两种地方语言langue d'oc和langue d'oil,oil和oc分别是北部和南部的“是”,今天的欧洲仍然有这个语言区别。
[9]出身地区:patria;正文中patria和lingua patria多指意大利的地区和地区方言。
[10]三位诗人分别指的是圭多·圭尼泽利(Guido Guinizelli,约1235-1276)、阿雷佐的圭托内(Guittone d'Arezzo,约1235-1294)和皮斯托亚的奇诺(Cino da Pistoia,约1270-1336);他们的传世诗作绝不止这个数字。
[11]原文作《百故事》(Centonovelle),《十日谈》的另一书名。
[12]《论俗语的文采》创作于1302-1305年间。“俗”是相对于拉丁文而言,俗语指的是拉丁文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语言。但丁为俗语正名,评议了俗语诗歌的发展,并认为自己是意大利诗人的顶峰。但丁的这篇语言论消失了两百年,直到16世纪初被贵族学者特里西诺(Giangiorgio Trissino,1478-1550)发现并译成了意大利语,从此广泛传播,引起对民族语言和诗学的新讨论。
[13]但丁诽谤故乡的话实在不少,比如《书信》里说自己“论出身是一个佛罗伦萨人,论道德则不是”;《神曲·地狱篇》第26歌:“佛罗伦萨,你开心吧,既然你是那么伟大,你拍着翅膀在陆地和海洋之上,你的名声在地狱中传扬!”
[14]很难想象目睹佛罗伦萨命运急转而下的马基雅维利会真心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曲笔。
[15]内心的、本性的忌妒(quella sua innata invidia),这是比较严厉的措辞。
[16]参见《地狱篇》第34歌,第64-66行,但丁的帝国思想和佛罗伦萨共和主义格格不入,他在《地狱篇》里把捍卫古罗马共和国的自由、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当做叛徒置于地狱深处,这使共和派人文主义者很恼火,从布鲁尼到马基雅维利都谴责但丁对布鲁图斯的处置。
[17]参见《地狱篇》第26歌,第1-6行。
[18]参见《天堂篇》第15歌,第88-94行。
[19]意大利的共同语言:parlare comune di Italia。
[20]地区方言:parlar proprio;即一个地方的独特的语言,相对于一国的“共同语言”、一省里的“共同语言”而言。
[21]丰富:copiose;这里隐含着一个古典修辞概念copia。
[22]人文主义者有一个通过文学创作和革新教育来拯救拉丁文的梦想。文艺复兴是古典复兴的时代,拉丁文和俗语(即民族国家语言)一度相得益彰,但最终拉丁文无可挽回地式微。
[23]一省的共同语言:lingua comune…in una provincia。
[24]地区方言:lingua…propria。
[25]《炼狱篇》第3歌,第128行。
[26]《天堂篇》第22歌,第115行。
[27]《天堂篇》第1歌,第70行;这句的per verba是拉丁语,其实trasumanar也是但丁新造的词。
[28]《天堂篇》第9歌,第81行;这句但丁把人称代词“你”和“我”用作动词,并加以时态变形。这是《神曲》自创新词最有名的例子之一。
[29]宫廷的语言:curiale;但丁《论俗语的文采》第1卷第16章,对他理想的俗语的完整表述是“荣耀的、枢纽的、宫廷的、法庭的”(illustre,cardinale,aulicum et curiale),马基雅维利没有将这四点完整展开。
[30]《天堂篇》第6歌,第94行。
[31]《地狱篇》第19歌,第120行。
[32]《地狱篇》第19歌,第45行;“用腿哭泣的人”指教皇尼古拉三世,他被罚头朝下倒插在孔洞中受刑。
[33]《天堂篇》第5歌,第64行;引文和今版差别较大,今作:“Non prendan li mortali il voto a ciancia”。
[34]《埃涅阿斯纪》(1.119),这句中“珍宝”(gaza)是外来词。
[35]《地狱篇》第23歌,第76行。
[36]《地狱篇》第10歌,第25-27行;但丁原作“高贵”(nobil),马基雅维利误记为“甜蜜”(dolce)。
[37]《魔干特》(Il Morgante,也译《莫尔甘特》),是诗人普尔奇(Luigi Pulci,1432-1484,也译浦尔契)以八行体格律写成的十分走红的滑稽骑士传奇史诗。
[38]《地狱篇》第1歌,第1-3行。
[39]《魔干特》第24歌,第1-2行。
[40]《地狱篇》第33歌,第10-11行。
[41]前半句出自《地狱篇》第26歌,第13行;后半句出自《地狱篇》第20歌,第130行。这句引用也是混用。
[42]《地狱篇》第28歌,第27行。
[43]《地狱篇》第25歌,第2行。
[44]马基雅维利引用的是拉丁文:“Quod lingua Catonis et Enni sermonem patrium ditavit”(贺拉斯:《诗的艺术》,第56-57行)。
[45]古罗马人对古希腊文化的仰慕、吸取、再造,常被后世人文主义者引为模范。
[46]马基雅维利的《用兵之道》与此矛盾,认为罗马兵团的人数不可能如古代历史学家波利比阿(Polybius)说的只有12000人。可能是他后期改变了意见。
[47]但丁原文明确说了他的俗语是“荣耀的、枢纽的、宫廷的、法庭的”,是更高、更普遍的理想语言,超越了单独某一地区、某一宫廷、某一文化中心。马基雅维利对此视而不见。
[48]但丁原文有两个和宫廷有关的形容词aulicum和curiale,但丁将前者释为“王宫的、宫廷的”,将后者释为“法庭的、和审判相关的”。但丁明确避免了用curia指罗马天主教教廷(curia的常见义),但马基雅维利这里的curiale意思却是教廷。
[49]但丁绝无可能拥戴罗马教廷,马基雅维利继续歪曲但丁原意(当然也是戏言)。
[50]这一段戏剧理论受到批评界重视。参见喜剧《克莉齐娅》序幕:“戏剧的创作,为的就是让观众获得教益,并让观众高兴。看看老年人的贪婪、恋人的疯狂、仆人的诡计、食客的饕餮、穷人的苦恼、富人的野心、娼妓的谄媚和所有人的背信弃义,这对各种人确实大有教益,对年轻人尤其如此。戏剧中充满了这些事例,它们能够被极为恰当地展现在戏剧舞台上。但是,要想愉悦大家,就必须能够打动观众,让他们发笑。……所以,那些充满这三种语言的戏剧必然引起观众开怀大笑,而那些缺乏这几种语言的戏剧则不会让观众跟着笑。”
[51]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也译阿廖斯托),马基雅维利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戏剧家。下文讨论的是他最有名的喜剧《冒充者》(I suppositi)。
[52]俚语,指性满足。
[53]合宜(il decoro)即拉丁文里的decorum(相宜、相称),是古典文论确立起来并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批评有着深刻影响的概念。
[54]相应的,伦巴第作家对佛罗伦萨人的优越感颇为不忿,班戴洛(Matteo Bandello)在《短篇小说集》序言里绵里藏针地说,他写的不是佛罗伦萨语,“因为我既不是佛罗伦萨人,也不是托斯卡人,我是伦巴第人……我相信这一类的小说用任何语言都是让人愉快的……我写作不是为了教育人,也不是为了为俗语增添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