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以为信。既寐,复梦,且书“、
、
”三字于壁,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某异之。但不识其字,亦不解何意。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驱骡载笥来,问舟。某如梦索价。其人笑之。反复良久,某牵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载,则小棺数万余,每具仅长尺许,各贮滴血而已。某以三字传示遐迩,并无知者。未几,吴逆叛谋既露,党羽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徐白山云。
这是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一人驱骡载”“小棺数万余”要渡河,被却无人认知的三个怪字吓跑了。蒲公编织这样的故事,究竟想告诉读者什么呢?细读全文,作者在篇末交代得很清楚:“吴逆叛谋既露,党羽尽诛。”原来作者就是想告诉大家——吴三桂死了。如果平铺直叙、明明白白地叙述,那不是“志异”的风格。从托梦开始,“复梦”,“不识”“不解”的三个字,到“即刻而灭”的“赁舟者”,再到“数万余”小棺,都可以看作是作者有意的铺垫。尤其那仨怪字,《说文解字》《康熙字典》全无,纯属生造。文中写成“厂”字头,也象征着一把“砍刀”,下面分别是两个“贝”、三个“贝”、四个“贝”字,如同“死人躺在棺材里”,暗示着“吴三桂叛乱,死了很多人”。
蒲公的创作可能还与另一事有关:清人冯喜赓在《虞堂附记》中记载:
癸未冬,家君自德州移守临清,访获直隶清河县明天教匪五百余人。首逆马进忠,自称圣人。建天心顺年号。造作字体,非篆非隶,不可辨识。制黄袍,并黄白各旗帜。封有三宫六院及四大贤相、六部尚书……等职。……甲申二月二日,劫掠而北。家君侦得之,潜带心腹宵行,围其村而获之,檄报各宪。中丞廉使,先后继至。所封伪职,无一漏网。诚巨案也。先是,闻直隶有走无常者,言阴司造册甚急,恐有大劫。将毋是欤?[1]
教匪首逆马进忠,定年号、制黄袍,甚至封三宫六院、四大贤相等。这与吴三桂反清,建立大周,自封周王,并置百官何其相似,而蒲公借助其中“造作字体,非篆非隶,不可辨识”从而创造了谁也不认识的那仨怪字,且贯穿全文。同时,教匪和吴三桂的结局也是一样的:教匪被全歼,无一漏网;吴三桂则是“党羽尽诛”,陈尸数万。结末,蒲公又借此创造了“仅长尺许”“各贮滴血”的小棺。以平静、淡漠的语气宣告吴三桂的死讯。如此上下左右勾连起貌似无关的故事,实则暗示着康熙朝已然平复了三藩之乱。正如冯镇所说:
是书当以读程、朱语录之法读之。语录精当,《聊斋》情当。凡事境奇怪,实情致周匝,合乎人意中所欲出,与先正不背在情理中也。[2]
天津离北京很近,有关清廷处理吴三桂的信息,这里应该最先获得;天津又是南北运河与海河汇集地,尽享漕运粮盐之便,客商往来,都会有意无意地为《聊斋》提供写作素材。小说结尾交代了故事的讲说者是“徐白山”,这也许是位往来运河的商人。“徐”既是他的姓,也有慢悠悠的意思;“白”是说明、告诉、陈述;“山”是确凿的意思,暗示讲述者的神态及来头之大,并以此强化故事的真实性。
《聊斋》中有五篇(包括本文)都带有明显的津沽印迹:它们是《商妇》、《鸿》(本书已选入“寓意篇”)、《禽侠》(本书已选入“复仇篇”)、《阎罗殿》。
【注释】
[1]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207页。
[2]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4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