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虱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觉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奇怪的故事,奇怪的写法。一只小小的虱子,竟酿成致人死命的结果。在现实生活中可以纯属意外,可是在寓言世界里却不足为奇。尽人皆知的“农夫和蛇”(《伊索寓言》),写农夫怜悯冻僵的蛇,却打搅了蛇冬眠,蛇一气之下咬死了农夫。虱子又怎样?毫无疑问,“吮血播毒”是它的本性,尽管被藏匿二三年,好像比蛇还能睡。一旦接触到可吮血充饥的乡人手掌心,瘪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毒素也传进乡人身体,不几天乡人也死去。两篇寓言,同一旨意:对待一切食人血肉的害人虫,切不可姑息迁就、心慈手软,应当坚决、彻底地消灭干净!《聊斋》遗稿本的仙舫评说得更明白:“扪虱则杀之,人之恒也。乡人悯而舍焉。一念之仁可谓善矣,乃卒死于虱者,何也?有不赦之罪,而伡之漏网,未有不反受其殃者”。[1]
《藏虱》作为一篇寓言,堪称短小精悍,思想意涵不仅深广,其用字如玉,炼字如珍,字字心血,要言不烦。例如,“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而去。”三个动词(“扪”“裹”“塞”)足以体现朴实乡人无原则的善心,为后文自食恶果埋下了伏笔。而后文“置掌中审顾之”的“置”“审顾”二动词,同样活画出乡人事隔二三年“痴心”不改,真是“呆”的可以。这就暗示了愚昧无知有多么可怜、可怕、可戒!
现在人们对于虱子、臭虫、跳蚤这些寄生虫很陌生,尤其那些生活环境比较优裕的年轻人,对此更是一无所知,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在旧社会,没有不懂此为何物者。远的不说,鲁迅先生就专门描写阿Q与王鬍比赛捉虱子(《阿Q正传》),阿Q以虱子多而大为光荣,以虱子小而少为耻辱,愚昧到了美丑不分的地步,多少也算《藏虱》中“乡人某者”的先辈!
总之,这些寄生虫应该是与肮脏、贫穷、饥饿、疾病、死亡相伴的衍生物,是战争、灾荒、流浪、讨饭的同义语。我们应该庆幸这些害人虫的绝迹,但也应该记住:连阿Q都敢把虱子放在嘴里“毕剥毕剥”地咬死,“乡人某者”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要是也“毕剥”一下,悲剧就不会降临。小说虽不是历史,可也源于生活,以古鉴今,值得深思。
【注释】
[1]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4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