缢鬼
范生者,宿于逆旅。食后,烛而假寐。忽一婢来,幞衣置椅上;又有镜奁揥箧,一一列案头,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箧开奁,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前婢来,进匜沃盥。盥已捧蜕,既,持沐汤去。妇解幞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结束周至。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装以就客也。妇妆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讶之。妇从容跂双弯,引颈受缢。才一着带,目即含,眉即竖,舌出吻两寸许,颜色惨变如鬼。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吁!异哉!既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他,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这篇小说如同是一段录相,播放的内容却是一位少妇上吊自杀的全过程。上吊地点选择的是旅店,见证上吊全过程的是暂住旅店“假寐”的范生。奇特的是范生见此情景,不是立马跑上去救人,而是吓得跑出去召唤店主,待到主人赶来,屋内空空,并不存在尸体。店主说:“以前我儿媳妇吊死在这屋里,莫不是她的灵魂又一次重现上吊那情景?”可是店主也纳闷:人都死了,还重复那死前的事,该怎么理解?这两个人物,范生和店主,都不过是情节发展的铺垫,范生是见证者,证明眼见为实;店主进一步证明“曩子妇经于是”,可到底还是什么都不存在,如同范生迷迷糊糊,似有似无地看了一段缢鬼自尽的录相。反用《红楼梦》的那句俗话,叫作“真做假时假亦真”,但从情节安排上看,这是体现了小说结构上的首尾呼应。
然而,小说的精华并不在此,在于少妇上吊前的“对镜栉掠”“顾影徘徊甚久”等过程:先有婢女出来伺候摆放化妆用的“幞衣”(放衣服的包袱)、“镜奁”(镜子盒)等,供少妇梳扮使用;后有婢女再次出来“进匜沃盥”,用水壶往少妇手上浇水,少妇洗完手,婢女又回去。这些细致的“慢镜头”层层展示,或者干脆不如说是在以动作衬托心理——动作看似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心理却是七上八下、五味杂陈。少妇没有表现丝毫痛苦,也绝不掉一滴眼泪,看不出对生之留恋,只是缓缓地走向人生的尽头,可以想见其赴死的决心,不曾带有任何的犹豫,这其中就大有奥妙在。
小说的另一处精华,则是范生所见“束装结带时”显现的少妇那副缢死的惨状。作者先宕开一笔——怀疑、揣测眼前这位靓丽女子,定然是私奔情郎,前来旅店幽会。然而很快便由罗曼情调变为死神降临。此时只见少妇解开包袱,拿出罗裙披肩马上穿起来,扯扯衣襟,提提衣领,其光彩照人如新妇漫步走向花轿一样——显得极其周到、端庄而完美。然后她又拿出一根长带,吊在屋梁上打个结,从容不迫地踮起双脚、伸进脖子……此时的范生惊呆了!只见她的脖子刚一挨着带子,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眉毛就竖起来了,舌头就从嘴里掉出两寸长,脸色惨变如鬼,这就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自缢身亡的情景。也是全文在最惨烈之时,却又戛然作结的一瞬,恰似凝固了少妇最无奈、最悲壮的一幅画面。正如异史氏所说,本篇就是要表现这“最难堪者”,亦即少妇对自缢超乎寻常的淡定,致使范生产生了无由的惊诧,当然也使所有读者的惊诧。
通观全文,作者似乎无意渲染恐怖气氛,因为文中大部分笔墨是在描述少妇如何梳妆打扮。假如没有自缢那寥寥几笔,还真像《西厢记》中莺莺会张生的前期准备,那是何等令人怦然心动。可是,小说的主旨在哪里?既是“缢鬼”,就离不开死生亦大矣这个谁也躲不掉话题。《论语·先进篇第十一》中就有涉及生死的记载:孔子看着四个弟子(闵子赛、子路、冉有、子贡),不由高兴起来了。不过,又说:“像仲由(子路)吧,怕得不到好死。”《左传·僖公十九年》中也有“得死为幸”的说法,意谓:“能得到善终,是值得庆幸的事。”反过来说,就是“不得死为不幸”,即当今咒人的那句“不得好死”。以此对照少妇自缢,应该属于孔子预期子路之死那样——得不到善终。如果连同子路从容战死时说的那句话:“君子死,冠不免。”则无论少妇自缢前的梳妆打扮,还是子路即将牺牲时的结缨正冠,都属千古一叹的苍凉和悲壮。
珍爱生命,对衰老、死亡心存忧惧,是人之共同心理。寻死,是不到绝路之人不会采取的极端行为。古往今来,类似女子所遭遇的痛苦、无奈、仇恨,她们以死相争、以泪洗面,得到的其实都是如本文《缢鬼》那样的悲惨结局。作者所重放的这段“录像”,或许含有这些思想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