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快刀

好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甚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勿离也。”盗从之刑所,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这篇奇文之所以能称奇,全凭断头那句赞语:“好快刀!”作者为了使断头说话,煞费苦心地进行了层层铺垫。一层,先避开文网而说“明末”,使脏、乱、差全发生在前朝,当朝则是海晏河清。二层,指明“济属多盗”“章丘盗尤多”,又仿佛“精神胜利法”,只说自家乱,不涉及其他地区。三层,稍稍显露些要义,“有一兵佩刀甚利”,且与被杀之盗是老相识。此时才有结尾,“数步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小说透露的万般滋味,带给读者两个层面的思考。一是物质层面,即人体作为高等动物,断头还能说话吗?二是精神层面,这“盗”视死如归的磊落之气,应该怎样认识。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夏洛蒂·科黛(她暗杀了政治家让-保尔·马拉)被斩首后,一刽子手(又一说是政敌)拿起她的首级,并掌掴了她的面颊。目击者宣称:科黛的眼睛盯着刽子手(或政敌)并显出憎恶的表情。虽然这事与本文极相似,可是医生却认为不可能,理由是在断头时,血压急剧下降,失去血液和氧气,大脑会昏迷而无意识。然而,动物实验却提供了相反的凭证:2011年荷兰科学家将脑电图连接到即将被断头的小鼠大脑上,结果显示——在断头中还有持续的脑电活动,频率接近四秒钟。其他小型哺乳动物的实验,同样支持了这一生理现象。这“四秒钟”虽短,也足够断头流露愤怒或恐惧的表情。

至于本文被砍头的“盗”,竟然能喊出“好快刀”,那不过是艺术夸张。但是,这说明作者是有意要通过这看似不可能的结尾,给读者留下更多的精神层面的思考。诸如生与死的关系,盗与民的关系,官府与百姓的关系。

一、人的生与死。这是个哲学命题,人人都会面对,尤其死前一刻,又会有怎样的感悟?南唐建州的江为(字以善,约公元950年前后在世)写的《临刑诗》:“街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全诗不着一个“悲”字,却令人怆然涕下。不过,诗中也有一份潇洒世间走一回的风流才子气。比照本文的“盗”,没有江为的文人情调,也没有摇尾乞怜之怯懦,“盗”所抱定的只是“斩首无二割”,头断点赞气不绝。俨然远古神话中,炎帝的女儿死了,其气化为精卫;夸父死了,其气变作邓林;刑天的头没了,却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嘴,其气支撑着他战斗不止。以此观之,此“盗”岂不就是平民中的“刑天舞干戚”?所以,这“盗”表现了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

二、民何以为盗?作者称为“盗”,一避文字狱,二为讲故事。此“盗”应该就是个极普通的民,只有活不下去之民,才不得不去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盗”是个不苟活、敢抗争之民,应该归入鲁迅先生称之为“民族脊梁”一类。若不被捉,或许能成个山寨王,杀出一片新天地,再立个什么名号,就成了改朝换代的皇帝老儿。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史,就是此类轮流坐江山。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盗”又是个失败的英雄。

三、官府与老百姓的关系。在封建时代只有上对下、老爷与草民、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文中刽子手从“工作需要”出发,日复一日地练就了“杀则导窾”的绝活儿。表面看是夸赞杀人技术,实质是暴露官府杀人如麻,罄竹难书!基于此,读者就应该这样总结:既然官府就会杀,而此“盗”居然能慨然赴死,说明当时的社会已经腐朽到官逼民反的程度了。

通观全文对杀人场面写得如此轻松畅快,犹如观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塑像——百看不厌。读者从中也能获得“痛苦并快乐着”的审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