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僧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日于芙蓉、明湖诸馆诵经募化。与以酒食、钱、粟,皆弗受;扣所需,又不答。终日未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当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膻闹之场?”僧合眸讽诵,睫毛长指许,若不闻。少旋,又语之。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应。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民人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徙;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冥然不应。群摇而语之。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遂绝。众骇,告郡,藁葬之。异日为犬所穴。席见,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如故,犹空茧然。

本文与其说写“丐僧”,倒不如说写的是个“怪僧”,因为“丐”是讨要的意思,此僧并不向任何人讨要,倒是处处体现着严厉的拒绝。比如他不吃不喝,拒绝钱财;他忽走忽卧,不听人劝;他最后还剖腹自杀,尸体却不翼而飞。这些怪异表现,迥异于任何意义上的僧人,简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怪僧”。

但是对本文的理解若止于此,又大错特错,我们必须再结合他反复讲的那句“要如此化”去理解,才可参透其怪异之由。这“化”字,最直白的解释就是“化缘”,即请求布施,他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诉求;也可解释为“度化”,既度化自己,也度化众生,这倒很像是他内心的理想。至于“修炼”或者“羽化”,达到飞升成仙之终极目的,从其自虐的种种迹象看,又有些格格不入。何以证明?他面对好心相劝的众生,连一句“阿弥陀佛”“善哉”之类的话也不念,他只有怒火中烧,从衣服中抽出短刀,剖腹自残,掏出肠子在地上慢慢理顺而气绝身亡。这一极端行为吓呆了众生!可是,读者该怎么理解,这或许正是他“要如此化”的活写真,也就是佛家追求的“六根清净”的彻底脱离苦海——“度化”到极乐世界。

蒲公如此写,可能与民间流传的癫和尚的传说有关。如五代时有笑口常开的“布袋和尚”,据说“大肚弥勒佛”即依其原型所造。还有为人熟知的济公活佛,他是南宋杭州灵隐寺的高僧,外表疯癫,内心善良,扶危济困,惩治强梁,常以诙谐法术教训奸佞恶霸,恶人恨他怕他,百姓却对他爱戴有加。

民国时期的苏曼殊(1884—1918)就与《丐僧》酷似,他早年曾参加同盟会,又是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成员,如此先进的人士,为何遁入空门,皈依青灯古佛?一方面因为他的母亲是女佣,非婚生育了他,他随母寄居外公家,备受冷遇;另一方面辛亥革命的灰色结局与挚友的变节背叛,使他深感前途无望。加之社会上出现了宗教复兴风潮,他眼看苦海无边,咏黄花,叹世道,也不足以排遣心中郁闷,于是便消极遁世,去佛祖那里寻求回归本真的新天地。这是时代与社会的悲哀,也是作者写作《丐僧》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