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托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笫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已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王阮亭云:“才孤也,乃不谙平仄。”
俗话说,有调无曲不成歌,尤其是情歌。这篇小说就讲述了两个狐女情意满满地向焦生示爱,遗憾的是对方不敢“笑纳”。于是狐女很知趣地断然弃之而去。这是为什么?狐女绝不是“知难而退”,而是觉得“朽木不可雕也”,“对牛莫弹琴”。
小说一开场,狐女就冲着焦生“托几展笑”,这幅画面似曾相识,可是对方并非不明其意,而是以“正色拒之”。如此男女双方只这一形体与眉目碰撞,就暴露了焦生脑子里早已是“锈迹斑斑”,不食人间烟火了。然而,狐女并不灰心,继续以激将法挑逗道:“看君的胡子倒是挺硬的,怎么没一点男子汉的气魄!”焦生听后,坦率地说:“不敢二色。”好一个“不敢”二字,多么直白!《倩女幽魂》中宁采臣说的是“生平无二色”,两相比较,真是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回狐女明白了:原来你还算是男人——非不想也,实“不敢”也。这又是为什么?“妻管严”吗,抑或严守男女大防?接下来狐女又继续指点他:“君太落伍了,都什么时代了,还在死守着孔孟之道吗?如今连万能的神鬼世界都‘凡事皆以黑为白’了,怎么只有君如此另类?”此番高论确实超前,即使放在当下,也毫不逊色。这使伎穷的焦生无言以对,只能“咄之”。
既然焦生智商不高,情商短缺,那学问知识又如何?狐女于是出了个上联“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让焦生对出下联,岂料焦生笨到“凝思不就”,又败下阵来。此时的狐女可能是彻底失望了,为了找个台阶收场,干脆把答案留下吧:“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说罢“一笑而去”。
极简单的三个回合的打情骂俏,都是狐女主动,焦生被动,使狐女的多情、伶俐、智慧、知趣等言谈举止,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此简洁的素描笔法,活脱脱勾画出的这位狐女的形象,真比浓墨重彩、精雕细刻的诸多女狐还要令人难忘。
再看焦生,就大不一样了,他简直就是个头脑冬烘且又愚顽透顶的榆木疙瘩。若论清代对读书人的要求,他很可能是中规中矩的好人;但是把他描绘成如此坦诚、胆小、迂腐,还带着几分不敢越雷池的可怜相,作者多半是为了衬托狐女,拿他当“垫脚石”,以突出狐女的渊博与捷才。同时,这也等于讽刺不少书生,其实就是“绣花枕头”——空有其表,草包一个。
写对联,在民间很普遍,春联求喜庆吉祥自不必说,普通对联在于求趣。“戊戌”“己巳”放在一起便产生了字趣:上联的“戊戌同体”,趣在中间差的那一横,暗讽焦生缺点心眼;下联的“已巳连踪”,趣在笔画相同而且尾笔翘上去,暗示焦生是男性。联出得巧,对得也巧。尤其上下联的含义始终不离焦生“不敢二色”这一中心内容,所以王士祯判定此女是个“才狐”,但又指出其中瑕疵——“不谙平仄”,可见文人与鬼孤真是有区别,不过这对子要是真无懈可击的话,也就谐趣全无,味同嚼蜡了。